牟真元听了她这话之后却没立即回答,而沉默起来。
孔悬就看着他,低声说:“师兄不愿意?师兄你好好想想,这事是有两点,今晚才非要做不可的。”
“第一点,我是为师兄你考虑。你们巨阙派,你也清楚,权势争夺得很厉害,全靠师兄你一身阳神修为弹压。刚才的事,现在还没人知道,你们宗门里还有四位阳神吧?徐长老是牟东烈大剑主的师父,我听说他跟你的关系并不算融洽。另外三位呢,倒是有一位也不满你平时的做派的。”
“师兄你跌落回元婴这事一旦被他们知道,牟东烈又出了阳神,徐长老就有两位阳神助力了,那时候师兄你这宗主还做得吗?未免从前血洗万剑冢这事,又要来一次了吧?”
牟真元猛地抬起头:“你——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在胁迫我?!”
孔悬皱着眉,微微张开嘴,像是很吃惊:“师兄你这是什么话?之前你说你们有法子请下太一真灵来,我难道不是第一个站出来鼎力支持的吗?我还能有别的什么心思?我还想把这个借你暂用呢——”
她在袖中一摸,掌心多了一条丝绦,看着与孔镜辞之前用过的很像:“这如意绦你带在身上,就能隔绝旁人窥探,我还想师兄你留着这个用,回到宗门里别的几位长老也就瞧不出你的深浅了——你难道不想要吗?”
牟真元愣了愣,盯着那丝绦并不言语。
孔悬就叹了口气:“我又想的是,这事了了,你带着这如意绦回到你们万剑冢露个面,然后再到我这来,用我们素华派的那双玄珠试试能不能重回阳神——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
牟真元还是不说话。
孔悬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神情慢慢冷了下来:“我刚才说的是第一点。这第一点,是为师兄你自己考虑。第二点呢,则是为了三十六宗想。”
“这大劫盟会本意是叫三十六宗自成一体,而不是玄教或者剑宗的附庸。可如今李无相来了,看样子是要做掌印宗主的,那咱们岂不是为剑宗做嫁衣了?所以他和姜介的虚实,今夜必须探出来,好想想怎么对付他、怎么将他和他师父驱逐出大劫山。”
“师兄你要是不愿意,那我就要另寻青霄、牵机、天工三派商量了。到时候,刚才这院中发生的事,只怕我就不得不说了——”
牟真元厉喝一声:“好了!依你说的办好了!你拿来!”
孔悬立即眯眼笑了,走过去将丝绦递给他:“何必这么大火气呢?今晚要是试成了,发现那姜介真不能来阳世了,兴许李无相还能交给你处置呢。”
从素华派驻处到李无相的住处不算近也不算远,要是像他从前那样在灵山中飞遁,只要两刻钟而已。但要是像正常人一样从容地靠双脚赶路,差不多就得一个时辰。
现在李无相和孔镜辞就在不快不慢地走——起初孔镜辞默不作声,努力叫自己看着神色如常,伴在李无相身边。
等到走出了素华派的驻地范围到了大路上,她的神情立即悲戚起来,开口说:“师兄,真对不住,我们素华派——”
李无相摇摇头:“你用不着对我说这个,也不算是素华派对不住我。宗门都要为自己的利益考量,你们素华派也没亏欠我什么。”
孔镜辞愣了愣,才又说:“我师父,其实——”
“也用不着为你师父说什么。她是素华派的宗主,就更不会为我考虑了。至少她刚才没对我动手,是不是?”李无相说了这话,转脸去看她,“我看得开,你自己也慢慢看开点吧。这种事情是这样……你瞧,一个宗门就像是一个小小的业朝,阶级分明、利益优先。我不是评判你师父的人品,而是说一个人能做到宗主……就像是一个人从前能做到皇帝,就不会是心慈手软的人。”
孔镜辞张了张嘴,似乎没料到以他的性情,不但没有发怒,甚至还在安慰自己。因为就在这一路上,她心中一直在冒出一个念头——
师父叫自己跟他走,也许是想要用自己来平息他的怒意的。
“所以无论她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做了宗主,慢慢的心性不变也是要变的。要是你觉得她从前对你很好,就像是母亲一样,那现在也用不着想不开——虎毒不食子,其实是会的,你知道吗?有时候会丢在一边不管,任它自生自灭的。”
孔镜辞沉默着又走了几步,抬手擦了擦眼角。
李无相就叹了口气:“算了,你心里难受也用不着忍着——你师父叫你去我那儿,应该是她也觉得出了这事暂时不好面对你。那你就去我那儿待几天吧,你之前不是跟赵玉挺谈得来吗?你先走吧,我还要绕路办点事。”
孔镜辞还要说话,李无相已对她微微一笑、身子一转,往路旁的林中走去了。
她想要拦,可下一刻觉得自己明白是为什么了——因为等到李无相的身形一消失在林中,她就觉得自己心里压抑着的那种委屈和悲切一下子迸发开来了。
但她是金丹修士、心性坚定、不轻易为外物所动,所以这悲切就既没叫她失声,也没叫她失态,而只从眼睛里钻出来,挤出大颗大颗的泪滴。
她就泪眼模糊地往李无相走的方向又了看了看,觉得很奇怪,自己心里竟然会在这种时候冒出这种念头——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昨晚杀了那么多人,可现在,还知道走开、好叫自己可以尽情地哭出来!
李无相穿入林中,脸上的神情就立即变了。
刚才耐着性子从容走出的那段路,是为了叫素华派驻地可能瞧得见自己的人知道自己不慌不忙、从容不迫。
可实际上他觉得自己心里很慌!
刚才外邪真帮了忙?两招把牟真元这个即将弄死自己的阳神打成了元婴!?它用的是什么手段!?
他一边在林中疾行一边四下里找地方,但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合适的,就索性在一片密林中站下了。蹲下来把地面上的枯叶都拂去、露出泥土,但发现这泥土中的野草盘根错节,也是写不了字的。
他立即站起身想要找一片稍大点的石头,想着可以在上面刻字,但四下里看了一气,也找不到。
下一刻,一拍脑袋——我真他妈成了精神病了!我肚子里不是有吗?!
他立即从腹中摸出一张符纸来,再摸出一根炭条,靠坐在树上,在纸上写:“刚才什么情况?”
随后搁下纸笔,叫自己微微浸入灵山。就只过了一瞬间,他又回过神了,觉得自己只是恍惚了一下。
但手中握着的已经是两张符纸了,上面写满了字。
他迅速扫了一眼,大致搞清楚了。
出手的真是外邪!
李归尘真把它请到了!
外邪对付牟真元的手段跟在棺城帮自己的时的手段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一回他是把牟真元的人魂泯灭了心性,丢到一个刚出生的女童身上了,而在棺城的时候,则是泯灭了那个府兵前世今生,叫他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
在总结事情这方面,李归尘跟自己的思路几乎一模一样——
“可见外邪的确是领了人道气运、握有幽冥权柄,跟东皇太一没什么区别。你之前曾经猜想,说姜介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身上的那个太一真灵,其实就是你身上的外邪,经过今天这么一看,或许是真的。也许姜介也不是死了——而是当天你跟姜介说外邪的事情的时候,外邪也夺去了他的天地人三魂。”
但是外邪在灵山对付牟真元的阳神的时候,第一回都没成功,姜介比牟真元不知道高明到哪里去了,有什么理由他反而死了?
李无相再往下细看,觉得自己似乎找到答案了——
这回外邪之所以会直接出手帮忙……是因为李归尘把他自己给卖了。
“……它要求我虔诚供奉,献出身心,这正是我们当初想要做的事。我以自己可能即刻要被牟真元灭杀为理由,很不情愿地答应了。我只是说了一个是,外邪立即入体——你在幽九渊下界的时候曾经被外邪入体,但那时候你还有神志,只是被挤到了这皮囊的另一处。”
“而这一回外邪入体则不同——它附身之前我还不情愿,但它一进入皮囊里来,我立即觉得本该如此、身心圆满。等到它又离去,我才又记起之前的事来。我想这应该也是一种气运规则——对外邪的承诺、一个是字,就成就了某种气运规则、既成事实。”
“所以如果这个外邪真是太一真灵,当初的姜介应该也同我一样,虔诚供奉、献出身心了,这样一来,就几乎完全被外邪掌控,成为阳世躯壳了。毕竟,姜介的修为、眼界再高,也跟你不同——他和我一样生在这世上,知道东皇太一是天下正统,不会像你一样对身外之物有戒惧的心思。这么以来,也许你刚才对牟真元说的话是一语成谶了——”
“你说姜介修行了大劫剑经,我想他或许是真修了。或许是在他境界低微的时候就已经向这外邪献出了身心,因此才能利用它的人道气运修大劫剑经。只是之后,我的猜想是,姜介成了阳神又不满足于阳神,想要窥探人道气运本身,于是外邪才利用你进了幽九渊、暴露剑宗所在。”
“只是这么一来有一点说不通。外邪如果能轻易把姜介送入轮回、灭杀神志,又何必利用你暴露幽九渊、使其被玄教围攻?我之前对你说,姜介或许是假死,现在看只有这个猜测说得通——姜介不是被投入轮回,而是因为你,发现外邪已对他生出恶意,于是主动脱身……或许自己叫自己转生了。”
李无相握着两张纸,把手紧了紧。
他向来自诩是个聪明人……觉得自己对事情的猜测远比此世人要客观。
譬如对外邪,他有戒惧的心思,因为来处没有这些东西,他不会像此世人一样天然膜拜。
而对于姜介,自己应该也不会像剑宗的人一样,将其视为太一教传人、正统、剑宗的大救星。
他是对姜介印象很好,但既然没有到盲目崇拜的地步,应该也的确会看得更加客观一些——李归尘似乎十分笃定姜介是假死,在反复求证……那这就不是别人的念头,而是自己的!
只不过从前一直不愿、不想、无意识地叫这种猜测深埋在潜意识当中,可现在李归尘出来了,自己心里深藏的那个想法,就能被大大方方地拿到明面上来谈了。
李归尘……虽然自称此世人,可似乎却是比自己更加客观理智的一面,理智到了这样“恶意”揣测姜介、理智到了在刚才毫不犹豫地自我牺牲、向外邪献出一切!
而他接下来的话也很理智——
“……你不能小看此世天下人。牟真元和孔悬都是阳神修为,如果你最初没有外邪助力,也许也没命走到他们的阳神这一步的。这回外邪在灵山出手,一击不中,第二回才成功,虽然将牟真元打落元婴了,但一个领了人道气运的真灵,对付三十六宗阳神、还是在灵山,要用两招,说起来这已经算是暴露虚实了。”
“接下来,我猜在你看我这些话的时候,牟真元和孔悬一定已经想到这一点,你要立即做准备——今天的事还没了,真正的杀机只怕就在今夜!我如今的状况,已经是能直接请外邪降临此世了,但我们当初设想做这件事的时候,是要在大劫盟会上——那时合三十六宗之力、先布置下禁制法阵,然后再请下来才制得住它。”
“要我今夜请下来,只怕就像当初玉轮山上的癸阴真君真灵一样,一旦降世就不可收拾了,不但是我,可能连你都要为它所制。所以今夜如果牟真元与孔悬再来,是必然不会在灵山中与你斗了,那我也就没法子了——刚才是我请了外邪帮忙,今夜,就要全靠你自己了。”
李无相双手一搓把符纸化为灰烬,随后一跃而起。
李归尘说得没错,今天这事情了不了!
今夜还有一劫……再找谁帮忙!?
真他妈的——他忍不住在心里大骂——我不想找人帮忙了!我想要成阳神!元婴也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