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叫人滚,可没等别人滚,自己倒是忽然化作一阵赤风,涌进洞外的血雾中去了。
古洞里的两人一鬼就站着,沉默了一会儿,赵奇咳了一下,重挺起身子开口说:“其实,我们做弟子的,就是要孝顺师长嘛……李无相你得跟我学着点儿。我刚才是怎么回事呢,我刚才是知道那个做派我师父会高兴,懂吗?为了叫我师父高兴,帮你们,我就得孝顺一点,伏低做小的,懂不懂?”
两个人点点头:“哦。”
“唉,我都说了你们别油嘴滑舌,真不知道你哪句话惹我师父不高兴了。不过还好,看样子也没太不高兴,等我再哄一哄,好好问问他具体要怎么办。”赵奇叹了口气,但很快高兴起来,“那咱们接下来做什么呢?”
刚才说叫他被附身的时候,他吓得不轻,可如今似乎是因为知道此事用不着自己做,又有九公子撑腰,就一下子轻松愉悦了,显得极有兴趣。
李无相略想了一下:“接下来,此事要分成两个部分、要办成个一箭双雕。”
他看娄何:“咱们在外面想的是——把真形教教区里的人也引过来,所以得真请下个太一真灵。如果我来做那个被附身的人,三十六宗那边再想办法,但得先解决你那个外邪的事。”
“当初幽九渊的事情之后他从我身上走了,可能就是知道我的性情,觉得我不会再跟他合作了——娄师兄你跟他相处的时候,他也是这种遮遮掩掩的模样吗?”
娄何略一犹豫:“不知道你们从前是怎么样的,但在我身上的时候,他倒是好说话。这个是说我诚心求,他就会应。他跟你……我猜,是不是你这个人性子太拗了,所以显得不够诚心?”
娄何所说的性子拗,指的应该就是李无相说自己不肯“伏低做小”。
李无相就想了想:“他威胁过你没有?他在我身上的时候,有一回想要叫我砍掉我自己的手,该是想要告诉我能对我做到什么地步——那是因为我之前跟他说我们两个之间最好多点儿了解、开诚布公地谈谈。”
娄何不说话,睁大眼睛看着李无相。赵奇也不说话,同样看着李无相,隔了一会儿说:“乖乖,真怪不得啊,李无相,我知道了,你这个人就是天生反骨!要不然我刚才怎么说你得跟我学着点儿?我要是跟我师父像你跟他一样说话,你猜猜我现在会怎样?”
“欸?不对啊?你在金水的时候不是对我挺孝顺的吗?乖乖,你脑子是有毛病啊……那时候外邪就在你身上,可是你对我恭恭敬敬,对外邪说要开诚布公地谈谈?哈哈哈哈,我都不知道该说你聪明还是该说你蠢了!”
李无相笑了笑:“因为外邪知道些我在桃源的事,而你不知道。”
此时娄何才说话。他摇摇头,看李无相的目光里仍有些惊诧:“真是……我刚才问你是不是不够诚心,结果你不是不够,而是没有啊。说了不怕你笑话,我头一回发现他上了我的身的时候,我是五体投地地跪拜了的——这才是这世上正常人会有的反应。”
他顿了顿,又忍不住摇了一下头:“他竟然还要告诉你,他能对你做到什么地步……实在是匪夷所思,他被你逼到了这一步,就是自降身份……与你这凡人类同了。真形教的教主怎么会告诉一个江湖散修他能把他怎么样?你这……真是……”
他没说下去,是因为觉得接下来的话无法出口,否则实在会有点儿自轻自贱的意思。
此前只觉得李无相与自己性情想法类似,又都有聪明的头脑。可现在才意识到两人之间绝大的不同——他的胆子太大了,骨头太硬了!
当初他还觉得那是太一,就敢这么同他说话……那世上还有他害怕的东西吗!?
他之前在外头的时候跟自己说不想做掌印宗主、而只想躲起来修行,看来既不是暮气,也不是怕事……而真就是“想”!
在这种世道,想要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天下间会有第二个这样的人吗?
桃源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他从前是怎么长大的?
李无相叹了口气:“这么说真是我的问题了。不够诚,哈哈,叫他觉得我不能为他所用。”
“那我现在要是忽然诚起来,应该会叫他觉得不对劲。要叫他再上我的身的话,得想个好由头……娄师兄,你说叫我身陷死地怎么样?你们真形教那边想想办法,叫人对付我——这么一来我走投无路再求他,可能……”
九公子的声音忽然在洞内回响起来:“你在想一件事的时候,想的越复杂,麻烦就越多。身陷死地?只怕事情反而要做不成。”
李无相立即诚心发问:“九公子说得是,请九公子赐教。”
“哼,我是听你们啰啰嗦嗦,实在烦得很,今天就一并都说了,免得在这儿扰我清净——你不是然山宗主吗?你给他弄个空出来不就行了吗?他那种在灵山这里待得久了的,能在阳间待上一小会儿也是高兴的。见着一个空自然耐受不住,肯定要上你的身,还要想那么多麻烦事?”
倘若有心,此时李无相觉得自己的心就会在一瞬间跳出胸膛——空?!
在玉轮山上的时候蚣蝮对他说过大劫剑经是“欲练此功,先得真空”,又说还要懂得然山符法的精要。
李无相也算遍览了天心派的典籍,可从没在任何一部书中听说过“空”——所提及的、类似的,都是像广蝉子所说的“九宫真空”,这里的“真空”所指的是修行入定时心中无有一丝念头、与太虚合一的境界,再被引申用来解释另外一些修行法门所需要的状态,并不是什么特别的说法。
而九公子此时说的这个“空”,一定与别的“空”不同,因为他还提到了然山派!
李无相慢慢开口,就像之前赵奇所说的那样小心翼翼、斟酌词句:“九公子,然山派到了我和赵奇这一代的时候,已经衰败了。因此我接手然山之后,除了一部怀露抱霞篇,实在也没学到什么然山法门的精髓。可否请神君赐下,我该怎么……弄这个空?”
“怎么,然山秘境在你那里,你也不知道?”
李无相看了一眼赵奇:“我拜赵奇为师的时候,他没有教过我。”
赵奇赶紧叫起来:“我师……赵傀也没教我啊,这我怎么教你啊?”
九公子再没有声响,过了好一会儿,在李无相觉得今日可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复时,才听到九公子说:“我是实在不爱提这事,想起来就很烦。不过看那东西的样子,不弄清楚是不是太一只怕更烦。行了!这也算是然山派的东西,你,出去!”
三人一怔,随后李无相和赵奇去看娄何。娄何就抬起手拱在胸前,看了李无相一眼,对着洞口拜了拜:“是,神君,晚辈先行告退。”
他对李无相点点头,走到洞口,向血雾中一踏,身形消失不见。
再过一小会儿,九公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们两个,都觉得然山派窝囊是不是?既没什么厉害的法宝,也没什么厉害的神通法术?”
李无相正要回话,瞧见赵奇朝自己猛使眼色。即便是他这样的人,一时间也没明白赵奇这是什么意思,是稍过了一会儿才想起件事——李椒图。
椒图。
之前在玉轮山上听到蚣蝮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还记起过前世所知道的另外几个“龙生九子”的名字。
而此时再听九公子说“然山”,他自己又号称真龙——记忆这东西就是这么怪,椒图这名字就也被他想起来了。应该是前世的说法,是一个龙子的名字吧?
真龙、龙子、然山祖师……这位九公子跟然山祖师有渊源!?
于是李无相沉声说:“然山既然是三十六宗之一,从前就一定不会窝囊。要说窝囊,窝囊的也是没把祖师爷的本事传承下来的后辈吧。”
“哼,这话说得倒是不错。不过你们然山的祖师爷倒不算是李椒图,而是我!”
九公子说了这话顿了顿,赵奇没什么反应,倒是李无相的反应快些,立即说:“啊!?”
“哈哈,李椒图嘛,当初不过是我看他顺眼,就收在身边了。他这人不赖,我就传了他法宝和本事。”
“之后我觉得李业这人也不赖,我做的事需要他帮点忙,而他又遇着了麻烦,我就叫李椒图去帮他了。所以懂了没有,什么三十六宗,应该是三十五宗——然山才不是李业的法统,而是我的!”
“他遇着了麻烦”,应该指的就是李业当初跟七位大帝斗起来了的事。上回的蚣蝮该也是见证了三千多年前的事的,可蚣蝮说话遮遮掩掩,李无相如今倒算是头一次听到当年的亲历者说当年的事,于是屏息凝神,不叫自己漏掉任何一个字。
“不过我传给他的本事呢,倒也不算是我的,这事我也得说得明白一点,免得叫有些人不高兴——你们的祖师爷,名字应该叫李云心,我算是代他传法吧。”
李云心?
“九公子,这名讳我从来都没听说过。”李无相慢慢开口,“我是听说业帝是天下道法之祖,在他之前无人修行。那这一位,跟神君你一样,也是位妖王吗?东陆的妖王?”
“哦,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什么东南西北中陆上的人才修行,不还有许多别的地方吗?”李无相听见九公子慢悠悠地说,“你这人性情古怪,说因为自己是桃源出身,那这世上自然也就有别的像你来的桃源一样的地方了。你和这世上的人不同,别的地方的人自然也和这世上的人不同,各有各的修行法子了。”
李无相的皮子紧了紧。他不知道九公子所说的这个“桃源”,是娄何和赵奇所理解的“桃源”,还是自己心中的“桃源”。
因为九公子刚才的语气太怪了。
一个念头从他的脑袋里猛地跳了出来——这九公子是妖王,不是人,那,自己在别人看来,是人吗?
于是他低声说:“神君说的是。我族中从前也有人从桃源来到这世上,也是被人觉得性情古怪。只是那一位不像我这样投入纷争之中,而选择做了个游览天下的逍遥客,还写过些诗书文章,有一篇就是写我来处的,叫做,桃源记,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应该也没什么人听说过了。”
“哦,我也没听说过。”九公子听着对“桃源记”并没什么印象,只又说,“总之你们听明白就是了,别拜错了人。”
“所以呢,你说得没错,窝囊的不是然山,而是一群后辈。我所传下的然山神通,就是然山的符术——我听说赵奇你在什么地方请了个神下来?”
赵奇立即说:“啊,是,师父我之前跟你说的,你就听我说了几句就不耐烦了——”
“这就是然山符术厉害的地方了。别的宗门,加上那些什么玄教,谁能画个符请个神下来?”
赵奇得意洋洋地笑:“哈哈,我当时也是歪打正着——”
“狗屁的歪打正着。是你这蠢材和赵傀那个蠢材,都不懂得然山的精要,而只略懂些怎么使的手段!”
“李无相,我说的空,就是赵奇当初弄出来的东西。然山符术的精要,就是无中生有、化虚为实!赵奇当初要用然山符请神,于是就是用符咒生生造了个神位出来——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已经把世间填得密不透风了,一物生、一物灭,都只是世间已有的东西在替换轮回。”
“可赵奇那一回的手段,则是在这密不透风的世上,用然山符术,硬生生挤出来、造出来个位子、一个空!懂了没有?”
李无相沉默片刻才能开口:“神君你是说……你说的空……神君,你说的这个空……是道运?生造出一个道运,然后造出一尊神来?”
“你这么想,倒也可以。当年我传法给李椒图的时候时机不到,他知道怎么做,却没得到这符术的精髓,倒是叫李业学去了。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也算是时机又到了——这法子,我就也能传给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