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衙门外,陈问德一身红衣官袍,身旁小厮客客气气的送上拜帖。
张拙是吏部左侍郎,陈问德是礼部左侍郎,于情于理他不必如此谦卑。
然而京城官贵皆知张拙如日中天,乃是不在阁的阁臣,入内阁只是早晚的事情。
一炷香后,吏部右侍郎周行文前来相迎,将陈问德引入衙门:“陈大人多礼了,您哪用递拜帖,直接进来即可。”
陈问德客气问道:“张大人呢”
周行文笑道:“张大人在官邸等您!”
两人穿过吏部衙门,仪门内立着一块戒石碑,上刻宁帝手书“守政才年”四字,此为吏部京察“四格”,乃是京察时任用官员的四格准绳!
陈问德一眼扫去,只见照磨所,架阁库,司务厅、吏部堂里文吏们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一个个低头疾走,急着处理手中的事情!
他笑了笑:“周大人,在下早听说吏部乃是如今六部之中最忙碌的衙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周行文谦逊回应道:“正值会试,又值六年一度京察,自然都是要忙些!”
两人来到吏部官邸前,陈问德下意识时抬头看了一眼牌扁,这本是衙门给吏部尚书准备的休憩之所,张拙却提前搬了进来!
此时官邸内,小满与小和尚正在狼吞虎咽的吃东西!
张拙则在一旁笑吟吟的劝阻道:“慢点慢点,你们俩怎么都像饿死鬼脱胎似的陈家人这么小气吗,那么大的家业,还能让你俩饿着肚子”
小满嘴里塞着包子含混道:“张大人,陈家除了我家公子,没人了!”
两人都好似没有看见门槛外站着的陈问德,而陈问德听着两人一唱一和,面上却不动声色,不喜不怒!
周行文在官邸外高声禀报道:“大人,陈侍郎来了!”
张拙这才看到陈问德,赶忙道:“诶哟,没看见陈大人来了,失礼失礼!陈大人来此何事”
些话一出,周行文当即拱手告退!
陈问德不温不火的走入门内,也没再看小满与小和尚,镇定自若道:“张大人可知,陈家大房与齐家联姻意欲何为”
张拙漫不经心道:“愿闻其详!”
陈问德站在官邸正堂内轻声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徐阁老在内阁首辅的位置上坐了十九年,总有人会觉得不甘心!如今徐阁老昏聩,张大人资历又不够,张大人在徐府代批票拟,奏折一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自然有人动了心思!”
陈问德诚恳道:“张大人,一旦齐陈两家联姻,那些墙头草自然会倒向他们,因为这宁朝没有比他们更大的势了,连陛下也要礼让七分!”
张拙笑吟吟道:“陈大人是想告诉本官,破了齐陈两家联姻才是本官现在最该做的事”
陈问德拱手道:“正是!陈迹若除,我陈家二房自有办法使齐陈两家心生嫌隙,三年之好内必夺大房权柄!此事过后,张大人继续在徐家批您的票拟与奏折,推您的新税,我陈家可唯张大人马首是檐!”
张拙轻叹口气:“你是嘉宁二十四的进士”
陈问德不知何意:“是!”
张拙回忆道:“那年会试,学政出题问策吏治!学政问,吏治之败,其根本何在是制度之夫,抑或人心之堕”
张拙看向陈问德:“我记得你写的五百一十二字里,第一句便是‘当今吏治第一痼疾,在于世家勋贵盘踞如巨木,蔽朝廷之明,夺寒土之光!”
陈问德沉默片刻,拱手道:“张大人果然过目不忘!”
张拙轻叹:“可惜了,当年你尚有鸿鸽之志,如今却也泯然众人矣,心里只余权谋二字!”
陈问德笑着说道:“张大人,那时年少无知,我若非陈家子,只怕这辈子都与科举无缘了!在下私以为,权谋只要利他,便是阳谋!张大人,您如今距离那位置近在咫尺,怎能坐视陈家大房与齐家联烟陈迹并非您的朋友,而是您的敌人!”
张拙朗声大笑:“陈大人,本官还没糊涂,此事怎会系于陈迹一人便是他死了,齐家还是齐家,陈家还是陈家,你拦不住他们,我也拦不住他们!你陈家二房到底想做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不必再巧言令色了!”
陈问德正要再辩解,却见张拙收敛了笑意,正色道:“另外诚心实意奉劝陈大人一句,这世上唯有怀抱鸿鹄之志,团结有志之士,才是唯一阳谋,其余皆为阴谋与小道!”
陈问德默然半响,转身便走:“张大人,陈迹今日一定会死,因为现在想让他死的人太多了!”
张拙站在门槛内,笑着问道:“陈大人,知道本官为何不急吗?”
“为何”
张拙平静道:“因为本宫与他共过事,所以本官笃定他死不了!”
“离他很近了!”
一名游山捕猎五猖兵马蹲在一颗黄栌树旁,他的目光穿过白骨面具,低头看着地上被压弯的草茎!
山林里多得是野草,无论如何也避不开!
而草茎被脚步踩踏之后,一炷香左右的时间会慢慢恢复直立!
而游山捕猎五猖兵马只看了一眼眼前的弯曲草茎,便判断,他们的猎物刚在半炷香前经过此处!
他蹲在地上,目光沿着弯折的草茎一路延伸到山林深处,仿佛清楚的看到陈迹走过的每一步!
不远处,另一名游山捕猎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远处日暮西斜,将山林里树木的影子无限拉长!
他白骨面具下的双眼里,野火不停跳动:“要日落了!”
蹲在地上的那位游山捕猎起身,摘下背上的白骨硬弓,随口道:“放心,日落前取他头颅!”
“取了头颅之后呢”
那名摘下白骨硬弓的游山捕猎弹了弹弓弦:“喝酒!酒得早些喝,再过几个时辰,这烂舌头便尝不出酒味了!”
“喝到天亮”
“喝到天亮,回家睡觉!”
两名游山捕猎信口闲聊:“咱们多久没来过这人间了”
“十三万五千七百二十二天,我数着的!”
“三百七十二年了啊!”
游山捕猎从地上摘下一株开了紫花的苜蓿,他将嫩芽摘下,放在嘴里贪婪的咀嚼着!
他又摘下几片叶子递给同僚,同僚也随手揭开白骨面具,将嫩芽塞入嘴中!
这沾了土腥气的草芽,也是往日里可望不可及的味道!
一名游山捕猎重新戴上白骨面具:“走吧,百夫长还在等着!小心别阴沟里翻船,不然就只能独自回五浊恶世,眼巴巴等着别班人告诉你人间的酒如今是什么味道!”
两名游山捕猎动身!
一人在前开路,低头捕捉踪迹!压弯的草茎,闭合的酢浆草,一草一木皆是痕迹!
一人在后压阵,眼观六路,随时准备开弓射箭!
两人循着踪迹走了很久,其中一人低声道:“泥土里有脚印,前脚掌极深,他在用力狂奔,步距变短路,他要力竭了!”
“追!”
两名游山捕猎一同提速,在山野间跳跃穿梭,不知疲倦!
就在两人一前一后快速经过一棵大树时,大树的树皮忽然挪动起来,压后的游山捕猎耳朵忽然一动,豁然回身拉弓!
可他手里的那支骨箭还没射出,已被陈迹伸手夺走,反手插在他白骨面具的眼眶中!
游山捕猎定定看着陈迹,看着对方脸上的黑泥:“喝个酒这么难!”
下一刻,他眼里的野火熄灭,身躯与白骨面具一起化作白灰落在地上!
前面那名游捕猎回身射箭,一连三箭却箭箭落空!
哚哚哚三声,骨箭追着陈迹的身影依次射在树好干上!
陈迹反手射来一箭,逼得他也侧身躲闪,待他再回头时,陈迹已经消失在山林里再无踪影!
游山捕猎极力分辨着陈迹藏匿之处,陈迹却像是再次与山林融为一体!
他心中一惊,快速后退!
游山捕猎一边退一边从箭囊里再抽一箭,搭在马弦上朝天射出,鸣镝箭呼啸升空,惊起一片林间的麻雀!
他退到一片空地,又从箭囊里抽出一箭搭在弓眩上,四下搜寻陈迹的踪影:“小子,小瞧你了,你和谁学的隐匿之术?”
没人回答!
游山捕猎又说道:“小子,鸣镝箭出你躲在此处没用,等会儿便有大军前来围剿,赶紧跑吧!”
依旧无人回答!
游山捕猎目光在四周逡巡,想票找出陈迹的位置:“找到你了。”
说话间,他空弹弓弦,想要诈出陈迹的位置,可树林里只有鸟雀拍打翅膀的声音,连风都没有!
待鸟雀落下山林,安静得可怕!
游山捕猎忽然意识到,自己追的并不是一个猎物,对方比自己更有耐心!
他慢慢后退,就在此时,他身后忽有腐叶响动!
游山捕猎不假思索,回头一箭射出,自己则向左侧扑去,躲避可能飞来的箭矢!
可他扑在半空,眼里骤然野火抖动,方才发出响动的并非陈迹,而是只兔子!
比耐心,终究是他输了!
游山捕猎以骨弓挡在白骨面具前,他不知陈迹身在何处,但只要别被一箭贯穿,眼中野人就还有机会!
一箭从他脑后呼啸而来,游山捕猎听见风声,心中暗道一声,完了!酒喝不到了!
不止他喝不到了,恐怕很多同僚都喝不到了!
这一箭力势极沉,竟从后脑贯宝而出,熄灭了他眼里的野火!
游山捕猎还没摔在地上,便在空中化为一捧白灰!
几息之后,陈迹从树后闪身而出,他蹲在那捧白灰前,默默打量片刻、而后踮着脚一步步向后退出这片战场!
一炷香后,八名捕猎小心翼翼靠近过来!
两人上前查看,六人在周围警戒,像是一张网,罩住了整片战场!
一人细细抚摸树皮上留下的泥土,然后蹲下,定定看着陈迹行动时从身上抖落的树皮屑,他白骨面具下的野火晃动:“小心,这小子不是猎物,是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