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陈迹挑着扁担回到银杏苑。
小满抱着小黑猫出门,揉着眼睛问道:“公子今日想吃什么?”
陈迹站在银杏树下,却答非所问:“小满,下一个节日是什么?皇宫里也会参与的。”
小满疑惑:“公子怎么突然问这个?”
陈迹催促道:“你只管回答就好。”
小满想了想:“应该是春秋二祭,仲春与中秋时,陛下要遣官员祭祀至圣先师。这时候,陛下还要亲自去先农坛耕种,行耕籍礼。那会儿可麻烦了,解烦卫、羽林军、五城兵马司一同开道,将外城正阳大街清得干干净净,百姓们都没法上街呢。”
陈迹思忖片刻:“不是这个,还有什么节日?”
“什么不是这个、不是那个的,公子到底要问什么呀,”小满努力回忆着:“再往后便是三月伊始时,皇后要带领所有六品以上官员的女眷,前往北边安定门外的先蚕坛祭祀菀窳(yu)妇人,进行采桑大典,鼓励蚕桑。到时候京城里的官眷们悉数到场,争奇斗艳热闹极了,大家说是去采桑,其实是去踏春。到时候道庭也会派许多人去,祈求风调雨顺。”
是了。
就是这个。
陈迹拿本不属于自己的六十万两买了小和尚的自由,还使白龙昨夜亲口承诺,会给陈迹与白鲤创造一个见面的机会。
可这个见面的机会必然是在规矩约束之内,既然陈迹进不了宫禁,那便只能寻个机会让白鲤离开宫禁。
三月初祭祀先蚕坛,只有这个节气才能与道庭、与景阳宫的女冠们扯上关系。
陈迹默默算着时间……还有二十余天。
此时,小满在一旁嘀咕道:“据说昨天二老爷回勤政园摔了好些东西呢。粮号大掌柜被当场杖毙了,盐号那个死胖子虽然挨了五十杖,但杖责他的是二房的人,五十杖打下去竟然还能起身走路……怎么不直接打死他呢。”
小满继续说道:“我听端午姐姐说,那个死胖子离开的时候眼神怨毒极了。公子您这会儿还惦记什么节日哟,赶紧想想怎么应付他们才是。”
陈迹挑着扁担走进耳房:“想也没有用。那个死胖子如今账面干干净净,我拿他也没什么好办法。不过他们既然恨,就一定还会出手,出手就会有破绽。”
他将水桶里的水倾倒在缸中:“对了,若是送女孩子东西,送什么合适?小一些方便携带的。”
小满探着脑袋看来,眼睛亮闪闪的:“公子要送我东西吗?
陈迹随口解释道:“不是。”
小满的脸蛋一下子垮了:“难不成是送齐三小姐?那就送发簪呗,哪个姑娘都不会嫌自己发簪多的。”
陈迹嗯了一声:“那就送发簪。”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陈迹转头看去,却见一名小厮领着个小和尚来到门前:“陈迹!”
陈迹眼睛一亮:“这么快?”
似乎不论白龙面具下换了谁,只要对方答应你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而且非常快。
他昨天夜里提出的请求,今日尚且不到卯时,对方就把小和尚送了过来。
小和尚穿着一身月白袈裟,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喜形于色:“前阵子你说想办法将我从缘觉寺救出来,我也没有指望,却没想到你本事这么大,真能救我出来。”
陈迹好奇道:“说说过程。”
小和尚解释道:“今早四更的时候,那位白龙大人领着百余名密谍登门,我们正在上早课呢,他便将主持给喊出去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紧接着,主持就喊我出去,让我跟着白龙走。”
陈迹疑惑道:“这么简单?”
小和尚摇摇头:“不简单的,主持脸色难看得很呢。”
陈迹意识到,小和尚有他心通,定然知道缘觉寺主持与白龙说了些什么,但不能明说,只能用“主持脸色难看”来暗指。
想来,白龙将小和尚接出来,也费了些功夫。
奇怪,自己也没指望白龙今日就能将小和尚接出来,对方却连夜做了此事?
正思索间,门外又有人经过。
陈礼治一身锦袍站在门外:“哟,挺热闹啊,贤侄怎么平白无故引了个和尚回来?”
陈迹回身拱手:“二伯,这是我在洛城的朋友,云州佛子罗追萨迦。”
陈礼治面色一怔:“是他?他可不能留在我陈家。”
陈迹反问道:“二伯,不知有何不妥?”
陈礼治一时想不出理由,只得避开小和尚的眼睛匆匆离去:“无妨,留着便留着吧,无非是添双筷子的事,我还有事,便不与你们闲扯了。”
陈迹回头看看小和尚,却见对方面色略微深沉,似乎从陈礼治心底里看到了什么。
小满看着一众小厮簇拥着陈礼治远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再转头看小和尚,发现小和尚竟也在看她。
小和尚轻声感慨道:“女施主,你心里骂得好脏啊。”
小满:“……”
陈家盐号。
七名掌柜在后院跪成一排,连同刚刚挨过杖责的陈阅也在其中。
掌柜们每人头顶一只空碗,一动也不敢动。
在其周围,立着二十余名汉子,肤色黝黑、面庞刚毅,手按腰刀。在他们身旁,还烧着一座小火炉,火炉上搁着一只银壶,壶里烧着沸水。
陈礼治坐在对面的藤椅上,端着手里的茶盏慢条斯理道:“背《号规》,从左往右,一人一句。”
陈问德与陈屿在陈礼治身后拢着双手,沉默不语。
陈阅颤颤巍巍道:“陈家盐号号规第一条,掌柜三不,不纳妾、不狎妓、不蓄私奴。”
周二掌柜沙哑道:“第二条,贩私盐者,斩右手逐出,永不得业商。夹带私盐超三石,沉塘。”
一位姓李的二掌柜紧张道:“第三条,盐池产量不议,违者割舌;巡盐御史行程不议,违者刺目……各房……各房……”
陈礼治轻描淡写的招招手,一名汉子提着银壶,将沸水浇在李二掌柜头顶空碗里,直到沸水溢出,烫得对方浑身颤抖却生怕碗洒了。
沸水顺着头皮流下,皮肤与面颊被烫得痛红。
陈礼治又指着下一人:“你。”
被指着的二掌柜赶忙道:“第四条押运十诫……”
待所有掌柜将《号规》背完,陈礼治放下手里茶盏:“平日里,你们狎妓滥赌我不管,你们偷偷贩卖私盐我也不管,即便盐号被八大总商挤兑的无盐可支,我也都宽限你们了,毕竟八大总商背后是胡家、徐家、羊家,不比咱陈家差。”
陈礼治身子前倾,一双鱼眼直勾勾的扫过七位掌柜:“如今你们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轻易夺了权,逼得我还得出手除掉叶裕民,帮你们擦屁股。怎么,你们领的年奉要不要给我,我帮你们把活都干了?”
陈阅抬手扶着头顶的碗,顶着身上的疼痛,膝行到陈礼治面前:“二老爷,小人并未懈怠啊,小人不仅买通了陈迹的车夫,还遣人在梅花渡前后门日日夜夜盯着,只等着抓住起把柄,为二老爷分忧。”
陈礼治抬脚踹在他脸上:“说话就说话,凑这么近做什么?”
陈阅向后仰倒,又赶忙爬起身来:“望二老爷给小人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陈礼治冷笑一声:“我要他身败名裂、灰头土脸的滚出京城,你能做到吗?”
陈阅迟疑。
陈礼治目光投向其他掌柜:“你们能做到吗,谁能做到,谁就可以替了陈阅做这盐号的大掌柜。”
其余掌柜眼神晃动,陈阅咬咬牙说道:“二老爷,小人知道那小子近日在做何事。他在梅花渡设了个劳什子交易所,再通过士子沈野、黄阙招来各地小盐商,将盐引拆开了卖给他们,还允许这些小盐商在梅花渡里寄卖手中多余盐引,而后从买卖双方收佣,每千取一。”
陈礼治捋了捋胡须,目光闪烁:“每千取一能赚什么钱,这小子到底会不会做生意?不对,这小子心思多的很,不能小瞧他,得将这门生意搅黄了去。”
陈阅赶忙赔笑道:“二老爷说得对,他这生意一年到头不过几千两银子的进项,也不知道他图个什么。不过小人已经发现了一个空子,可借此让他身败名裂。”
“哦?”陈礼治坐起身子:“什么法子?”
却听他身后的陈屿忽然说道:“父亲。”
陈礼治皱眉回头:“怎么了?”
陈屿躬身拱手:“父亲,儿子与陈迹乃至交好友,若是听了陈大掌柜的阴谋诡计,会忍不住将此事告知陈迹。然这么做恐会忤逆父亲,索性便不听了,儿子告退。”
说罢,不等陈礼治说话,陈屿便大步离开盐号,留下七位掌柜面面相觑。
陈礼治冷哼一声:“养不熟的狼崽子。”
陈阅犹豫道:“二老爷,还要不要……”
陈礼治缓缓起身:“跟大房那些阴险小人客气什么,只管去做。”
陈阅尴尬道:“二老爷,小人手里已没银钱了,盐号的公账也被那小子拿走,还请您给小人拨些银子方能做成此事。”
陈礼治斜眼看他:“需要多少?”
陈阅心里默默盘算后,抬头咬牙道:“十五万两。”
陈礼治挑挑眉毛:“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陈阅低声解释片刻,陈礼治意味深长的看他:“你这次最好真能成事。若再让我丢了这十五万两银子,你便不用当盐号掌柜了,我在山川坛旁边的水塘里给你留了个好位置。”
陈阅待陈礼治走后,这才敢起身。
可他双腿跪麻,起到一半又摔下去,若不是陈斌、陈二铜两位心腹一起搀扶,当即就要摔个狗吃屎。
陈阅站稳后,揉着膝盖对陈二铜低声交代道:“去找那些靠陈家吃饭的边户,把他们手里的盐引收拢过来。”
他又对陈斌低声交代道:“寻些机灵的盐号伙计来,我有事交代他们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