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与陈礼尊告辞,回到银杏苑时,正看见一名中年人与的四名丫鬟被堵在门外。
中年人穿着一身深蓝色儒衫,四名丫鬟则穿着浅绿色襦裙,头上扎着缎带,耳朵上戴着素银耳环。
按小满所说,陈府里三等丫鬟只许戴木钗,二等丫鬟最多戴一支银钗,只有一等丫鬟才允许以缎带束头、打垂耳结,戴素银耳环。
唯有通房丫鬟的银耳环上可以有珠宝、玉石点缀。
阶级分明。
小满的声音远远传来:“公子没与我说过要来新的丫鬟,安排丫鬟也可以,但得等我家公子回来了再说。”
中年人淡定道:“小满姑娘,我是勤政园的大管家,你只是府里的一名丫鬟而已,银杏苑里要不要安排下人,不需要与你说。”
中年人乃是勤政园大管家,王铎。
陈迹来到门前:“怎么了这是”
王铎见他,笑着拱手说道:“陈迹公子,二老爷方才说您乃是我陈家栋梁之材,要把心思放在家族事务上,不该在日常琐事上分心。
他出门前特地叮嘱小人,为您安排四位一等丫鬟精心服侍,这四个丫鬟听话得很,您让她们做什么她们便做什么。”
陈迹知晓,二房要动真格的了。
自己先是害得陈问仁被流放岭南,再害得顺天府尹王家抄家灭门,如今又收拢了盐号的生意,害他们损失数十万两银子。
如今陈礼治动了真火,对方先将眼线安插到银否苑里,接下来恐怕就要找个致目己于死地的机会。
见陈迹不说话,王铎又笑吟吟说道:“陈迹公子,这四位丫鬟名为雨水、立夏、小暑、大暑,这小暑和大暑还是双胞胎姐妹,放在外面可是难找得很。”
陈迹摇摇头:“银杏苑不需要再添丫鬟了。
王铎神色一肃:“常言说,长者赐、不敢辞,这是二老爷吩咐的事,您怎能推辞您若是不要,那我便将她们四人卖去八大胡同好了。
闻听此言,四名丫鬟拎起裙裾跪在银杏苑门前,楚楚可怜:“陈迹公子,您就留下我们吧。
陈迹从几人之间的缝隙穿过,哐的一声将门闭上:“记得卖贵些。”
门内,小满抱着小黑猫跟在陈迹身边:“公子,她们要是跪在门前不起来怎么办二房不可能不知道您的脾性,说不定他们早已打点好这几人的家里,就是铁了心要让这几个丫鬟跪死在门前,给您扣个不仁'的屎盆子,他们绝对能干出这种事来。”
陈迹没有回答,自顾自返身合上屋门将小满挡在外面:“我换身衣裳。”
小满在门前碎碎念着:“我就怕他们这么搞耽误了您的前途,要不就她们进院子,我守看不让她们进正屋就好。否则让御史参您一本您还要被人缠着问询…”
陈迹换好衣裳,一边低头束看腰带一边往外走:“让他们参吧,几十万两银子都花出去了,得物有所值才行。”
小满怔住:“什么几十万什么”
陈迹从银杏苑里出来,那四位丫鬟果然还在门前跪着,似是只要陈迹不答应,她们便长跪不起。
王铎便站在她们身后拢着双手镇定自若,闭目养神。
小暑法然欲泣道:“公子,奴婢十二岁时父母都得了瘟病早早撒手人景。我二人不得已寄人篱下住在堂叔家中,却不想堂叔将我们卖到陈府为奴婢。
如今奴婢二人孤苦无依,您若再不收下我们,王管家真会将我们卖到八大胡同去。
陈迹低头看她:“堂叔叫什么”
小暑迟疑。
陈迹往外走去:“小满,把王铎丢进小瀛洲的青花池里洗洗脑子去。”小满哎了一声应下,提着王铎就走。王铎慌乱大喊,却无济于事。
陈家引玉泉水入府造“小瀛洲”园林,青花池池底铺青花碎瓷,阳光下水泛瓷光,如星河倾泻。
陈迹头也不回道:“小满,她们还不走,就把她们也扔进青花池去。王管家,回去告诉二伯,好意心领了。”
陈迹出了侧门,司曹癸脸上难得有了笑意:“公子,请上车。”
陈迹钻进马车:“消息如此灵通”
司曹癸驾着马车拐上府右街:“这深宅大院里什么事都传得快,进进出出那么多下人,总有管不住嘴巴的。我看见陈阅寅时入府还有些担心,未曾想你给他们挖了这么大个坑。
都说外甥像舅,你还真有陆大人几分风采,待你执掌陈家,定能助陆大人完成大业。”
陈迹靠在车厢壁上没有接话:“去梅花渡吧。
司曹癸疑惑:“不去都督府应卯”
陈迹嗯了一声:“以后都不用老老实实应卯了。
马车出了正阳门,进京赶考的文人士子越来越多,他们背着竹制的书笼,书笼顶上还扎看遮阳的凉棚。
街上小贩挑着的扁担里不再卖艾窝窝,而是卖起了定胜糕与状元饼。
银锭状的状元糕上被模具压着“定胜”二字,枣泥状元饼上则印着“魁星”二字,但凡早过路过的文人士子都要买几块尝尝,图个好彩头。
天桥上还有店铺卖起了及第粥,用猪肝、猪肠熬制,“肝”谐“官”,“肠”谐“长”。
诸如此类的青云冻、簪花饼、五更鸡、三场包,不胜枚举。
还有小贩高声吆喝看叫实:“知道王道圣土先生吗,当年没中状元就是因为没吃咱家的状元饼嘞!
文人士子笑骂:“你也就只能编排编排王先生,换个人早将你抓进大狱里去了!”
马车从烟火气中穿过,在文昌客栈前缓缓停下。
司曹类用紫竹杆挑起车帘:“公子,到了。
陈迹拎着衣摆跳下马车,直奔客栈柜台:
“南边来的黄阙公子住在哪一间”
掌柜见怪不怪,没问缘由便指了指楼上:“地字乙号房就是。”
陈迹踩着木楼梯而上,站在地字乙号房前敲门。
咚咚咚。
黄阙将门打开,见是陈迹却又面无表情的将门合上。
陈迹用脚卡在门缝里,客客气气说道:“黄兄,在下是来给你赔礼道歉的。”
黄阙冷冷扫他一眼:“陈迹贤弟多礼了,你是府右街陈家的贵公子,我是南方的小盐商之子,你做事看结果,我做事却偏偏要争几分面子,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陈迹一揖到底:“既然黄兄想要面子,在下便给黄兄面子,若是黄兄想要银子,在下也可以给黄兄银子。”
黄阙怔在原地,他进京遭尽了白眼,除了齐昭云与沉野,还是头一次有人如此郑重向他行礼。
陈迹站直了身子,诚恳道:“先前你身边有盐商领了个陈家盐号的伙计来,我是做戏给他们看的,还望黄兄不要记在心里。”
黄阙沉默片刻:“所以,盐引还是约定好的二两银子”陈迹微笑道:“四两。”
黄阙推开陈迹,狠狠将房门关上:“请回吧,黄某过几日便要科举了,得温书。”
陈迹看着紧闭的房门,自顾自说道:“我知道黄兄做的是什么生意,也知道黄兄这门生意最难之处在哪。不过往后,黄兄买了我的盐引,可用我陈家漕运文书通过关隘、渡口,不知这文书值多少银子”
房门豁然重新打开,黄阙站在门内,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陈迹不再遮掩:“敢将陈家漕运文书借给私盐贩子,你不怕死”
陈迹笑看说道:“谁要说黄兄是私盐贩子:
我第一个不同意。”
黄阙沉默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陈迹往楼下走去:“一起去梅花渡看看盐引买卖倒是有些新规矩。”
黄阙看着陈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终究忍不住跟上去。
两人上了马车,司曹癸照例神不知鬼不觉搜了黄阙的身,谨慎至极。
车厢里,黄阙忍不住问道:“陈迹贤弟,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好好的高门贵子不做,非要与我等……我等盐商扯上关系”
陈迹透过车帘,看着车外来来往往的文人士子:“黄兄,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没法像你们一样按部就班的参加科举,入翰林、入六部、入内阁,然后再做想做的事。我等不了那么久,所以我每一步都要走的快些才行。”
黄阙哂笑一声,自嘲道:“我们我和他们也不一样的。陈迹贤弟恐怕不知,我四岁后蒙,九岁时父亲花了大价钱送我云岳阳书院先生夸我九岁便能写锦绣文章,可等他得知我是盐商之子便不再多看一眼。
士农工商,我是父亲花了大价钱、求爷爷告奶奶转了农籍,才得以参加科举的。”
陈迹笑了笑:“你是盐商之子,我是陈家庶子,刚好谁也不用瞧不起谁。”
梅花渡到了。
陈迹领着黄阙走进梅蕊楼,刚进门,黄阙站在算珠声里看向对面的墙上。
只见墙上挂满了竹牌,竹牌上贴着红纸:红纸上写着:“巩义,一百引,三百八十两。”
“运城,一百引,四百五十两。”
“固原,一百引,二百八十两。”
“金陵,一百引,四百六十两。”
黄阙在墙对面驻足疑惑:“贤弟,这是……
我还是头一次见人这么卖盐引。”
陈迹笑着问道:“黄兄往日从大盐商手里买盐引,一次买多少引”
黄阙回答道:“我说过的,一万引。”
陈迹又问道:“那这一万引里,有多少是黄兄想要的”
买卖盐引时一直有着隐形成本:盐引即路引,不得转售他地。若是盐引上标明了这批盐要运至固原,便不能运去别的地方。
运盐损耗极高所以大盐商们通常会将售往犄角旮旯的盐引打包卖给小盐商们,而小盐商们没有挑选的余地,买到什么便是什么。
最南边的小盐商买到最北边的盐引,这是常有的事,他们总不能真从南边跑到北边贩盐,只能将盐引积压在手中,或是找中人转卖。
陈迹看向黄阙:“黄兄家里如今积压着多少盐引?”
黄阙思索道:“大致三千引。”
陈迹指着墙壁:“黄兄可在此处挑选自己想要的盐引,不必再花冤枉钱。另外,黄兄手里的盐引,亦可拿到我这里售卖。这梅花渡的大门,永远对所有盐商敞开。”
黄阙看着墙上的竹牌疑惑道:“我现在交四百六十两银子,就能当场买走一百张运往金陵的盐引?”
陈迹点点头:“能。”黄阙又问:“那如果我想卖一百张运往金陵的盐引,能得多少银子”
陈迹指了指竹牌:“按当下价格,也是四百六十两银子。”
黄阙不解:“若放平日,中人少说要抽走两成。贤弟这么做岂不为他人做嫁衣,贤弟赚什么?
陈迹不慌不忙解释道:“我自然也是要抽的。
“抽多少”
“每干取一。”
干分之一的手续费。
黄阙思忖再三每千取一怎么看都要比抽走两成划算多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狐疑的看向陈迹,一时间想不通陈迹做这门生意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