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胆堂里烛火摇曳。
一座家堂内,四名红袍堂官齐聚。不像是家,更像是衙门。
陈迹看着匆匆赶来的陈礼尊,对方额头渗出汗水,想必在陈府门前下了马车,一路跑进来的。
陈阁老抬眼看了看陈礼尊,复又闭目养神。似是年纪已高、精神不振,又似是不愿看族内相争的纷乱。
陈礼治起身解释道:“兄长,没人趁你去塘沽时责难谁,今日二月十五,本就是家中堂议的日子!”
陈问德低声道:“大伯,陈迹随身吖鬓告密,确有其事,陈迹他……”
陈礼尊打断他,转头看向少陈迹:“有没有”
陈迹笃定道:“没有!”
陈礼尊看向陈问德:“他己说没有了,不要再纠缠此事!”
陈问德:“大伯!”
此时,一声鸡鸣冲天而起,撕开远方的夜幕!
陈礼尊在鸡鸣声中发难!
他不再理会陈问德,而是回头看向门外梁氏,又看向陈礼钦:“三房教子无方,竟把我陈家子弟教出来个通敌叛国的蓄生,不思悔过也就罢了,还来恶人先告状!不念及宗族声誉,还妄想在文胆堂重提旧事?”
陈礼钦在他目光中微微低下头,梁氏的哭声夏然而止!
陈礼尊凝声问道:“弟媳梁氏,我且问你,陈问孝在固原做的事,你认不认”
梁氏闭口不语!
陈礼尊转身对陈阁老拱手道:“父亲,儿子欲请族规,惩戒败坏门之元凶!”
陈阁老缓缓开口:“老三,你怎么看?”
陈礼钦迟疑数息,终究躬身作指:“不肖子孙陈礼钦教出门下败类,险些酿成大错,甘愿受罚!”
“好。”陈阁老慢慢睁开眼:“诸位自进学之日起,在奎章阁里要学的第一本书不是四书五经,而是我陈家族史!所以尔等应该记得,陈家先祖随太祖兵起濠州,历时十六年,辗转上方里,经历九生九死,方有今时今日之宁朝与陈家!”
陈阁老继续慢悠悠说道:“个下若是出了纳,也不过是败点家业而已,我陈家败得起,别惹祸就行!可若是出了通敌叛国的逆子,恐会动摇我陈家根基!我陈家先祖打下基业不易,诸位当居安思危,凡事三思而后行!”
陈礼尊,陈礼治、陈礼钦一同拱手:“是!”
陈阁老吩附道:“三房罚没六百亩族田,梁氏在青竹苑禁足一个月,抄《女诚》三百遍,陈问宗科举结束之前、母子不得相见!可有异议?”
梁氏跌坐在文胆堂外的青砖上,心有不甘,却只能喃喃道:“贱妾定闭门悔过,绝不再犯!”
文胆堂里,陈礼治叹息道:“这陈问孝说到底是我陈家嫡子!”
未等他说完,陈礼尊再次转身对陈阁老拱手道:“二房陈问仁在羽林军中担任要职,却在八大胡同流连忘返!去年他与胡家子为了一名歌姬大打出手的事,几乎成了衙门里的笑柄,如今又在番邦使臣面前闹了笑话,险些让人革职流放!儿子欲请族规,略施惩戒,以免此子再犯!”
陈礼治瞳孔一缩!
陈阁老看向陈礼治:“老二,你怎么看”
陈礼治迟凝片刻,最終恭敬道:“甘愿受罚!”
陈阁老嗯了一声:“二房罚没六百亩族由,陈问仁抄《学而篇》《为政篇》、《经一章》三百遍,若有再犯,革除族谱!”
陈礼治眼角抽动一下,躬身道:“是!”
陈迹站在原地未动,眼看陈礼尊将二房、三房一一清算,根本不用他再开口!
正当他以为已经结束时,陈礼尊再次供手道:“父亲,陈迹在固原立下奇功,保国本不失,我陈家当将其列入族谱!”
陈礼治皱眉道:“不可。”
陈礼尊转头看他:“为何?”
陈礼治对陈阁老说道:“家主,族规有云,庶子官至正六品才可列入族谱,祖宗之法不可废!”
陈礼尊沉声道:“凡事总有例外,陈迹在固原所立之功,足以破格!”
陈礼治垂看眼帘:“兄苌,祖宗定下族规,自有其道理,还是不要随意破格的好,今日为一小事破格,明日再为一事破格,破看破看,宗族规矩便形同虚设!”
陈礼尊还要再说什么,却见陈阁老慢慢站起身来:“好了,依族规来办,既然是少年英才,想来迁升正六品也不会耽误太久!都还要去衙门应卯,莫要迟了正事!”
说罢,他从众人当中穿过,就在他要跨出文胆堂的门槛时,却听一声突儿传来:“家主且慢!”
陈阁老回头看去,却是陈迹在堂中拱手道:“家主,晚辈姨娘曾留下产业,当中有东华门外的鼓腹楼、八大胡同的玉京苑、陈记粮油铺子,钟鼓楼外的绸缎庄,还有昌平的三百二十亩良由,这些地契、房契皆在嫡母手中!如今晚辈也已成年,还请嫡母大人归还姨娘遗物!”
陈阁老上下打量陈迹,笑了笑:“你倒是会挑时间,好胆!”
陈迹恭敬道:“恰好想起!”
陈阁老看向堂外梁氏:“陈迹所说,属实”
梁氏迟疑片刻:“回家主,陈迹所言属实,贱妾曾替他保管!”
陈阁老点点头:“那便一并归还吧!”
梁氏咬了咬牙说道:“回家主,眼下还不了!”
陈阁老凝视而去:“哦”
梁氏低声解释道:“不是贱妾不肯还,而是这些产业尚未交割,仓促之间也交不了!正好陈迹业已成年,贱妾正为他寻一门合适的亲事!待到他成亲时,便以这些产业,再添贱妾手中天宝阁、宝相书局,昌平五百亩良由为其家资!陈迹虽是庶子,我这做嫡母的不能让他在妻家抬不起头来才是!”
陈阁老思索片刻:“可!”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上了文胆堂外备好的轿子!
文胆堂内,陈礼治没急着走,反倒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椅子扶手,低头沉思!
陈礼尊看向陈迹,缓声道:“你且放心,我陈家是个讲道理的地方,不会叫你平白遭了委屈,往后若再有此事,你便第一时间去孝梯苑寻我!”
陈迹拱手道:“多谢大老爷!”
陈礼尊笑着拍了拍他肩膀:“家主都说了,你列入族谱是早晚的事,不必再像下人一样喊什么‘大老爷’唤我大伯即可!”
陈迹想了想,再次拱手:“多谢大伯!”
陈礼尊思付片刻说道:“要不然你还是搬来拙政园吧,我……”
陈礼钦骤然上前一步:“兄苌,陈迹是我三房的人,哪有搬去政园的道理我等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说罢,他拉着陈迹便走,没再给陈礼尊说话的机会!
一场陈家堂议,终于散了!
此时,椅子上的陈礼治忽然抬头,故作好奇道:“兄苌,你都出发去塘沽了,是谁给你唤回来的?”
陈礼尊抚了抚身上的官袍,气定神闲道:“自是家中下人见有不平事,立刻动身去与我报信,怎么,二弟想要查一套?”
陈礼治笑了笑:“不敢,兄苌赶紧动身吧,不然迟了,今晚只怕到不了塘沽!”
陈礼尊转身离去!
待文胆堂里走得干干净净,陈礼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娘的,姜还是老的辣,竟被老头子狠狠算计了一把!”
陈问德疑惑:“父亲这是何意?”
陈礼治收敛起笑容,望着文胆堂外徐徐说道:“家里哪有下人敢随意靠近文胆堂这分明是老头子和陈礼尊那窝囊废联手演了一出好戏!先使陈迹与三房离心离德,再由老大出面收买人心,顺带还削了削我二房、三房的声势…看样子,他们是真想让陈迹过继到大房去,为此煞费苦心呐!”
陈问仁见所有人都走了,也跨进文胆堂来:“父亲,他们这是图啥要过继,直接过继不就好了,费这么多事做什么”
陈礼治斜他一眼:“蠢货,他们要的人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而是一个与他们同心同德的子嗣、一个与本家断得干干净净的子嗣,若是只想要个儿子、孙子,去旁支方都不会彻底忘了亲生父母!”
陈礼治感慨道:“血缘亲情最难断,得拿钝刀子,一刀一刀的慢慢割!割得你疼痛难忍,割得你想起这亲情就钻心的疼,才能断!”
陈问仁疑惑道:“找个孤儿不就行了?”
陈礼治拿起手边茶盏,将盏中余茶泼在其脸上:“老子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货?这诺大陈家是随便来个人都能接的吗,不仅得有能力、魄力,还要有脑子,你以为老头子为何专门去一个个翻阅固原的奏折,陈迹这小子入他的眼了!若放三年前,老头子根本不会放陈迹去洛城!”
陈问仁抬手抹了抹脸上的茶水与茶叶,低头不语!
陈问德疑惑:“父亲,既然他们已决定过继陈迹,为何没让梁氏直接将产业还给陈迹不是正好带看去大房了吗”
陈礼治看看面前的两个儿子,苌叹一声:“那点产业在陈家面前算个屁,不过是几间铺子、几百亩良由而已,便是我二房每年松松指缝漏出来的也比这多,老头子能看在眼里?老头子在意的是,这些产业一旦给陈迹,陈迹便不好控制了,陈迹可以有钱、有产业、有权势,但必须由大房给,懂了吗”
陈问德拱手道:“懂了!”
陈礼治见陈问仁不声,一脚端在他小腿上:“老子问你懂了吗”
陈问仁弯腰揉着小腿说道:“懂了懂了。”
陈礼治看见这小儿子,气便不打一处来:“丢人现眼的东西,若再让我听说你去八大胡同,腿给你打断!还有那劳什子小梨花,老子今日就遣人买下她给福王送去,你他娘的趁早断了念想!”
陈问仁欲言又止!
陈礼治挥挥手:“滚。”
陈问仁赶忙退出文胆堂!
陈礼治坐在原处授了授胡子,自言自语道:“奇怪,我当初费那么大劲把陈礼钦调去洛城,谁给他调回来的?”
陈问德低声问道:“父亲那个陈迹……”
陈礼治微微咪起眼晴:“留不得!老子今日才瞧出来,三房那羊圈里,竞然养出了一条狼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