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外,翠云巷里摆了二十张桌子,烧鸡、红烧肘子、红焖大鲤鱼、连汤肉片等菜着流水一般的端上来。街坊邻居坐下就能吃,吃完一桌就走,换一桌人接着吃,这便是流水席的由来。
张府内,贵客被安排在八个院落之中,每个院落里摆放着一张可坐十八人的长方矮桌,菜品点心摆得琳琅满目。
正席开始前,受邀而来的达官显贵聚在一起,逐一为张拙与陈礼钦送上祝贺。
陈迹与小满并肩站在庭院角落的一棵核桃树下,远远看着张拙与陈礼钦宛如洛城的太阳与月亮,被群星拱卫着。
小满低声问道:“公子,您和张家是如何结交的,似乎关系极好的样子。传闻中张二小姐可凶了,从不给外人好脸色的,竟还专门给写了请束。”
陈迹不动声色道:“哪来这么多问题,你以前可没有这么喜欢打听事情。”
小满瞪大眼睛:“公子忘了吗,小满最喜欢打听张家长、李家短,下饭。
陈迹:“...…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小满撇撇嘴:“姨娘也特别爱听张家长李家短了,我记得小时候随她去京郊田庄查账,她听见村口一群老太太说闲话,便让人搬了椅子听一下午呢。”
陈迹疑惑:“她们说了何事”
小满回忆了一下:“先说了村里两个老鳏夫半夜搞在一起,还说村里某一户的媳妇是从通州买来的,还说谁谁谁家没有儿子,他家亲戚恐怕会吃绝户,姨娘当时听的可起劲了。”
陈迹张了张嘴巴,半晌没接住话茬。
正当此时,却听门外小厮再次唱名:“千岁军王将军到!”
千岁军的名字如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使得张府的热烈与喜庆冻结了几分。这三个字,令所有人又回想起刚刚过去不久的那场兵祸,仿佛血腥味还在鼻息间萦绕。
陈迹一边转头朝门外瞧去,一边拉着小满的胳膊向人群后退去。
小满诧异的看他一眼:“公子,怎么了”
陈迹平静道:“没事。”
唱名声中,王将军踩着红毯走来,对方今日并未披挂盔甲,只是身着一袭黑色大襟,头戴金梁冠,脚踩厚底皂靴,依旧虎虎生威。
王将军身后还跟着数名将士,全身披挂甲胄,腰悬长刀。张府宾客几乎以为,千岁军又要掀起一场新的兵祸。
张拙拨开人群,远远调侃道:“王将军怎么来我府上参加宴席,还带着全身披挂的甲胄,难道是怕我张某人谋害你不成”
王将军笑了笑,声音粗粝道:“近来有江湖宵小以武犯禁,还是小心些比较好。”
陈迹低头沉思,江湖宵小以武犯禁对方戒备森严来赴宴都领着甲士傍身,难道是这些天有江湖人士刺杀过他 是了,陈迹当日大闹军营,最后虽败走,可他在军营喊过的话,最终还是有千岁军将士听在耳朵里,记在心里。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便是千岁军纪律再森严,王将军背叛靖王的名声怕是已悄悄在民间传扬开来。
江湖中定然还有心念靖王的义士要为靖王报仇。
陈迹思索间,拉着小满背过身去不想与对方照面。
可张拙正要引着王将军往里走,却见王将军经过陈迹所在的核桃树,走出两步,又退回两步。
他看着陈迹的背影,沉声道:“转过身来。”
陈迹沉默两息,回身正视着对方的目光:“王将军许久不见。”
王将军沉声道:“你竟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陈迹没想到对方竟先声夺人。
他思忖几息,笑了笑:“王将军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为何不敢出现在王将军面前”
王将军凝声道:“王爷待你不薄,世子与郡主更是与你相交莫逆、引为知己。可你又是如何做的若不是你给阉党证据,王爷怎会被阉党构陷,又怎会冤死在狱中”
此话一出,张府之内骤然安静下来,宾客纷纷侧目过来。
陈迹站在数十人目光中,宛如直面数十柄刺来的长矛。仿佛他还在龙王屯的那天夜里,秋叶从树枝落下,秋叶后都是敌人。
人群中,陈礼钦也朝陈迹望来。他没想到,陈迹竟还与靖王府谋逆一事牵扯,还有出卖靖王的嫌疑。如今靖王虽被按上了谋逆大罪,可是以靖王声望,从庙堂到江湖有不知多少人站在靖王这边,皆认为靖王之死乃是阉党迫害忠良所致。
陈家若背上出卖靖王的名声,恐怕会遭世人唾弃。陈礼钦思索再三,最终选择一言不发。
倒是张拙收敛了笑意,不动声色问道:“王将军,这可是我张府请来的客人,何出此言他与靖王一案有什么干系”
王将军冷哼一声:“让他自己说!”
陈迹微微皱眉。
这王将军分明是担心被江湖义士寻仇,所以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先声夺人,将污水全部泼在自己身上。
可奇怪的是,王将军已向白龙投诚,对方难道不知自己要隐藏密谍身份潜伏陈府吗对方怎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开秘辛 等等,对方并非白龙心腹,并不是什么都知晓。在王将军的视角里,自己只是一个曾经试图救下靖王的太平医馆学徒,对方甚至不知道自己也是密谍司的密谍。
自己当日没说过血书从何而来,也没表明过自己的密谍身份,而白龙本就计划让他潜伏陈家才一直招揽,自也不会给王将军多说什么。
王将军并不知道,自己也已经投在白龙麾下。
陈迹想通此处,漫不经心道:“王将军为何说是我出卖了王爷我给了阉党什么证据”
王将军冷笑:“具体事宜我不知情,只是有知情人告诉我,王爷曾因信任你,便托你将一封亲手血书交予我。而你忘恩负义,却将血书交给了阉党!”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王爷血书!为何从未听说过”
“血书上写的什么是否有王爷罪证”
“王爷一生为国为民,却被阉党所害,没想到啊,竟是有小人出卖!”
“此等背信弃义之人,人人得而诛之!”
众人群情激奋,陈迹千夫所指。
王将军面露冷笑,陈礼钦则干脆避入张府正堂之中。
张拙闭目沉思,想要找出破局之法,却一时间怎么也想不到该如何为陈迹洗清冤屈。张夏拉了拉他衣袖,示意他赶紧想办法,可此时似乎无法可破。
此时,小满气得满脸通红,她拉了拉陈迹的袖子:“公子,您说句话啊,您不是那种人。”
陈迹沉默不语。
小满转而对王将军怒道:“你莫要污蔑我家公子,我伺候他多年,他为人善良,绝不是你口中的背信弃义之人!”
王将军平静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恐怕王爷也觉得他善良,才会将血书托付给他。小姑娘,你年纪还小,识人不明。”
小满憋了半天:“....…你放屁!”
说话间,陈迹心念电转:此时当务之急是洗脱自身罪名,可自己该如何辩驳呢 自己能将此事和盘托出吗不能,一旦和盘托出,他密谍身份也遮掩不住,陈家也待不下去。白龙之所以看重自己看重的便是陈家身份,若自己没了用处,恐怕白鲤也就难救了。
那么,自己能将污水重新泼回王将军身上吗也不能。
若自己说,那封血书是由王将军交给密谍司的,旁人也会问自己一个小小学徒,如何得知此事。
而且王将军是历来忠于靖王的千岁军将军,自己不过是个医馆的小小学徒,大家会相信谁的话 再者说,对方有备而来,保不齐在此事上已有准备,自己从此处反击,恐怕会落入对方圈套。
只能另辟蹊径,找王将军无法反驳之事。
陈迹在人声鼎沸中思忖许久,最终开口说道:“王将军是从何处得知血书一事的”
王将军双臂环于胸前:“你莫管我如何得知的,且先说有没有此事”
陈迹说道:“确有王爷血书一封。”
王将军舒了口气。
正堂内的陈礼钦踱来踱去,思索着该如何让陈府避免卷入此事。
正堂外的官贵们嘈杂起来:“血书上写的什么”
“竖子怎可出卖靖王,投向阉党”
陈迹缓缓开口道:“血书确有其事,可事情与王将军说的不同。”
王将军挑挑眉毛:“血书从何而来”
陈迹仔细思索自己言辞是否有纰漏,而后慢慢开口道:“当日我与我师父、靖王、世子、郡主一起被阉党软禁在刘家大宅之中,后来因我师父曾为内相治过腿疾,所以阉党将我二人放了出来。临走前,王爷塞了一封血书给我,让我送去京城给陛下。”
王将军有些意外,他原本等着陈迹将事情和盘托出,自己再加以反驳,佐以人证。却没想到陈迹没有反击他,而是编了一个新的故事。
而陈迹言语中提及之人,皆无从佐证。
他皱眉问道:“那这血书为何到了阉党手中”
陈迹解释道:“自是我与师父出门时,被阉党搜走了。”
王将军冷笑:“我怎知你不是为了求一场荣华富贵,主动将血书交出去的”
陈迹平静说道:“因为那血书,本就没法成为靖王谋逆的罪证,交了也换不来荣华富贵。”
张拙回过神来:“血书里到底写了什么”
陈迹刚要开口,却听王将军打断道:“且慢,难不成他说什么我们便要信什么如今咱们谁也不知血书内容,还不是凭他空口一张随意编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