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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追

  陆珈的女儿满百日的时候,送上了一块沉甸甸的大金锁,不会有任何人看到,在金锁的最里面刻着一句诗:

  “车前紫气青牛引,天上新生彩凤鸣。”

  这是他祖父的诗。

  那位多年以前被严颂害死在狱中的直臣。

  诗是祖父当年写下来送给好友的,寄予了他美好的愿望。

  写不出这么好的诗,只能借用祖父的笔墨了。因为他也希望小侄女得上天眷顾,拥有幸福美满的一生。

  之所以要把它刻在金锁里面,是因为没有人知道,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严家垮了之后,天下很是波动了一阵。

  本来觉得这些是朝堂中事,跟自己没有关系。

  没想到那一天,父亲和陆叔他们合力把多年前的杨家的案子也给翻了。

  正因为是个闲人,他才有功夫去关注这些事。

  从朝廷公布的案情里,他知道了原来杨家人如此可敬,又如此可叹。

  明明只是个柔弱的文臣,但他们也有铮铮铁骨。

  所以当父亲领着他去杨公坟前跪拜之时,他乖乖的去了,而且也发自内心的敬称了一声“祖父”。

  再高的风波也有停歇下来的一日。

  几个月后,杨家的案情逐渐被新的话题所代替。

  但那一日他路过小花园,却看到父亲和大哥及陆珈都坐在凉亭里喝茶。

  他们每个人的神情都很严肃。

  这在严家倒台之前很常见,如今却很少见了。

  于是他心念一动,悄悄地埋伏在了亭子底下的花丛。

  然后就听到了自己的身世。

  “当年杨公生前留给我的信中,着重说过请我好好抚养他,让他能够平安过一生就行。他母亲也是这么说的……”

  那一刻彻底愣了。

  他再傻,也猜到杨家跟自己有何关系了。

  内心的冲动使他差点就冲出去问个究竟,但此时他哥说话了:“入了我沈家的门,还拜了我沈家的夫人为母亲,那就是我沈家的人。”

  还是他一贯以来淡淡的声音。

  但却烫得鼻子一酸。

  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他哥的承认,他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等到这一天。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那天,他在一人高的花丛里躲了一下午。

  后来在父兄把所有精力放在了辅助太子整顿朝堂的时候,他重新把杨家过往的点点滴滴全都拾了起来。

  祖父留下的手迹,所有的诗文,他花半年时间收集了起来。

  随着那些陈旧的文字,中断了的家族的记忆,终于在脑海里有了一些模子。

  他不是所崇敬的沈家的子弟,这实在让人悲伤。

  但他却有一个傲骨铮铮的祖父,这又让人骄傲。

  小侄女百日酒后的第三天,他又来看小家伙了。

  锻炼了三个月,抱起小奶娃来他已经驾轻就熟。

  “陆姐姐,我想要一些钱。”

  陆珈好奇的看着他:“好啊,要多少?用来做什么?”

  “我跟秦老将军讨了个官职,去西北任一年百夫长。”

  “可是,这阵子你不是都在用功读书吗?秀才也已经考上去了。章先生说你开窍,假以时日,就是中不了进士,同进士总是稳稳的。”

  望着小侄女滴溜溜的圆眼睛,戳戳她的小酒窝:“我去一年,回来就认真读书。我就是想那里了。”

  他想他母亲了。

  虽然根本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陆珈沉默片刻之后,就很果断的说“好”。

  又过三日,他出发去了西北。

  报到之后,他第一时间找到了母亲的坟茔。

  坟头已经立上了碑,刻上了杨府黎氏夫人之墓。墓的规制按照平反后追封的三品诰命重新修过了。

  这些必然都是父亲私下里派人做的。

  母亲出生将门,嫁与在杨家排行为二的父亲之后,外祖父就在边关战亡。

  那年朝廷圣旨下来,严述亲自监办,祖母和大伯母遭受非人虐待身亡,而母亲仗着几分自保的能力撑到了被扔进护城河。

  也是命不该绝,一路随在严家人后头的杨家下人等人走后,立刻把她救上来,就凭着这口气,她撑过了伤势,又由这几个忠仆护送着终于到了西北。

  一路上九死一生,也是憋尽了力气才强撑到生产。

  他这边呱呱落地,那边厢母亲已经油尽灯枯。

  打听这些的时候,他听随在父亲身边的人说,临终前母亲曾想到沈将军还有夫人和幼子在京城受苦,自己却要襁褓里的孩子教他抚养,曾让父亲写信跟夫人说明情况,但父亲的信才发出去就被盯上了。

  后来怕走漏风声,这封信一直没再写出去。

  直到夫人的噩耗传到西北,这个面对敌军千军万马从未退让过的汉子,跪在黄沙里哭了。

  他应该是一辈子都没办法原谅自己吧?

  想,自己得尽了好处,母亲为了她而耗尽心血提前殒命,养父为了他而伤害了夫人和大哥,他没有任何资格评价长辈们。

  仅仅能做的,便是以这一生好好护佑沈家,替杨家来回报这份恩情。倘若祖父在世,他定会也会感到欣慰,而不会拘泥于自己究竟姓什么了。

  跪拜之后,他把从京城生父坟茔之上带来的一捧土,覆在了母亲坟上。

  这片黄沙也是外祖父的栖身地。

  从小就崇敬外祖父的母亲,能够在此父女相伴,或许心里会是安慰的。

  完成这一切,他心下已安宁不少。

  此后得空便会过来祭拜。

  来的次数多了,附近村子的人渐渐都认识他。

  知道他是沈太尉的公子,而且还是杨公的后人,会主动给他备酒,或者提前给他准备贡品。

  没有打算占他们的便宜,看常年居住在边境的他们,多数不识字,索性就建了个简陋的私塾,召集了适龄的孩子们,教他们读书,认字。

  这一年的重阳节,就在背着书本打算回军营的时候,他在这里遇到了梅映雪。

  他没有想到,继那年被陆姐姐拿板砖吓唬过后,他又被这个凶婆娘给打了一顿。

  梅映雪是礼部侍郎梅聪的女儿。

  意外吧?

  一个书香之家的千金大小姐,居然跑到了边关。

  一个跑到了边关的书香之家的千金大小姐,竟然因为他踩到了一只猫尾巴而把他暴揍了一顿。

  很多年以后午夜梦回,想起来这一段都会把枕边人推醒即时控诉一顿。

  事情得从头说起。

  那日离回京只有一个月了。

  父亲已经让易先生写来了第三十三封信,问媒人想给他做媒,信中给出的这些姑娘,他到底愿不愿意?有没有想法?

  他没有一点想法。

  每次只要一想到他大哥陪着大嫂时,但凡来只鸟儿靠近他们三丈,他都要不满地瞪过去一眼,就觉得太神经了。

  谈情说爱这种事大概是不适合他。

  但他也知道成家立业是应该的。

  父母之命不可违。

  所以亲还是得成的。

  但易先生在信里头列了至少有十来个女子,每一个都有极好的家世,而且看起来都很聪慧,漂亮。

  到底选哪一个呢?

  觉得,那肯定得是选父亲和大嫂认可的人。

  那父亲和大嫂会认可哪一个呢?

  他就在埋着头琢磨的时候,突然听到耳畔传来尖叫一声。

  他吓了一跳。

  然后又是一声更恐怖的尖叫。

  “咪咪!”

  一个人从旁边闪过来,猴儿一般的扑向了前方某处。

  等看清楚是个人,而且还是个挺漂亮,看起来家境蛮好的姑娘时,这姑娘左手抱着一只咩咩直叫唤的猫,右手一拳已经捅到了他胳膊上。

  “你这么大个人,这么小一只猫,而且它还受伤了,你踩了它一脚还要踩两脚,你简直没有人性!”

  莫名其妙挨了一拳,分辩道:“我几时踩它了?你不要血口喷人!”

  这丫头气势汹汹的指着他脚底下:“还说没踩,你自己看看!”

  他鞋子上有一抹血,而且是从脚底下顺过来的。

  他一阵惶恐:“我没看到它!”

  “你还狡辩!”死丫头在他背上连锤了几拳,又跺脚踩了他脚背挤下:“我踩你你疼不疼?踩你疼不疼?”

  一点儿也不疼。

  不管是锤他还是踩他,都跟挠痒痒似的。

  但不能受这等耻辱。

  不就是只猫吗?

  是他踩的,他抱回去找大夫给它把伤治好不就行了吗?

  于是他把猫夺过来,怒气冲冲的走了。

  秦谦如今是奉调过来的边关大将,夜里把小猫包扎好之后,他喊过他的将军府吃饭。

  “童将军的外甥女来了,我与他们是老熟人,太尉大人与他们也很熟,我就设了个小宴,回头一起认识认识。”

  每当有什么应酬,秦大哥总是会喊上他,这也司空见惯。

  今日却又嘱咐了他一句:“来的这位小姐是京城里的娇娇小姐,家世很好,书香门第,阿追可要温柔一点对人家姑娘。”

  也答应了。

  一会儿客人来了,秦谦带他去迎客。

  才走到门廊之下,他与这位娇娇小姐立刻大眼瞪小眼。紧接着对方瞪着发红的双眼道:“原来是你,你这个冷血的家伙!”

  面对好奇看过来的两位将军,百口莫辩。

  糟糕的是她竟然还哭了:“舅舅,就是他弄伤了我的小猫,还把它夺走了!如今生不见猫,死不见尸!”

  童将军咳嗽:“阿追……”

  阿追跳起来:“什么死不见尸,我这就带你去见!”

  她哇的一声哭起来:“他果然杀了它!”

  望着哭得稀里哗啦的她目瞪口呆。

  不是说她出身名门?

  不是说书香世家?

  不是说是个娇娇小姐?

  这不比狼还凶残,娇在哪儿?

  当然,还是熬不过娇娇小姐的嗓子,带她去看了举着一条包成了梆子的腿,正在埋头啃肉的小猫。

  后来秦谦告诉他,姑娘叫梅映雪,是随外祖父和表哥一起过来探望舅舅的。

  听着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回来就把易先生给他的信打开,在名单的第一行找到了这个名字!

  他以为秦谦对于这死丫头的评价就已经够离谱了,信中对于这丫头的描述更离谱十倍!

  他说这丫头温婉娴静,贤良淑德,饱读诗书,善良耿直,这,你们看看这像话吗?

  这怎么编的就跟说书人似的!

  他自认读的书少,也不是这么好骗。善良耿直他认,温柔娴静在哪儿?贤良淑德在哪?

  气了三天。

  然后给易先生回了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除了梅映雪,谁都行。

  偏偏写好以后,跛着腿的小猫溜达过来了,小爪子踏过砚池,又踏在了最后那个“行”字上。

  小厮把信装好发出去,收到信的沈太尉和陆珈一干人一致认为:“虽然最后的字糊了,但他这意思,难道不是非卿不娶吗?”

  “嗯,这小子愣是愣了点,眼光还不错!这梅小姐跟他就是天作之合!”

  “行了!婚事操办起来!”

  而此时的依然每天都在大营里躲避着那个凶婆娘。

  小猫在他这边住了三天,被接了回去。

  谁知道它就开始天天往这边跑。赶都赶不走。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给它添置了食盆,水盆,又天天去沙漠里给它找来沙子玩。

  房里的桌布被它撕成了布条,一开始还吓唬吓唬,吓唬也没用,后来他也只能当做看不见了。

  这些都没什么。

  他都能忍耐。可他忍耐不了梅映雪要天天跑过来找猫。

  一开始她也蛮正常,总是顶着个臭脸,后来他添了食盆水盆,她跑过去看了;他添了沙子,她又跑过来看了。

  再后来他专门在墙上贴了几块麻布让小猫抓,她又默默地在麻布旁边蹲了半晌。

  那日她还好奇的问起了他的年岁,又好奇的跟着他去大营里看骑马,再后来她连说话的声音都跟小猫一样了!

  这就不正常了对吧?

  更奇怪的是!

  后来她竟然给他送起了自己做的点心!

  有一天还扭扭捏捏的甩了一双崭新的鞋垫给他!然后逃也似的跑了。

  她是不是见鬼了?

  阿追害怕的很。

  这丫头没疯的时候已经够吓人了。

  她要是疯了,那还得了?

  三天没睡着。

  离回京只剩三日,他提前打好了包袱,只等时刻一到,他立刻拔腿开溜!

  还是回家最安全了。家里有仁厚的父亲,能干的哥哥,善良的陆姐姐,还有奶团子小侄女!

  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府里。

  到家这一日父兄正去钦天监给他求问提亲的吉日。

  听到提亲二字,他刚刚安下的心头又飘飘忽忽划过了一道身影,冷不丁把他刀了一下。

  他把脑袋凑过去,小心翼翼的问:“新娘是谁呀?”

  陆珈拿扇子拍了他胳膊一下:“在边关呆傻了吗?不是你自己挑的人吗?”

  “到底是谁?”

  “梅家二小姐,闺名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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