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上一章
下一章

第两百八十六章

  头顶,有厚厚的云层飘过,逐步挡住了太阳,打下阴影。

  先是地藏殿变暗,紧接着是站在殿门口的李追远和赵毅,全都被囊括。

  风也在此时呼呼刮起,裹挟来的不是夏日独属的珍贵凉爽,而是阵阵阴森。

  丰都的景区就是这样,纵使阳光明媚,也能让游客通体生寒。

  李追远:“我一直以为我们足够自觉,可事实证明,我们的自觉性,还远远不够。”

  过去,李追远很自觉地把自己定义成一把刀,也认可在自己还相对弱小时需要去当这把刀的必要性与必然性。

  可问题是,当刀就当刀吧,但少年是真没料到,握住刀把的手,不仅只有一只、两只……甚至还有更多。

  好像都觉得自己好用,都要借用一下,也不讲究排个队先来后到,把“刀”都整迷糊了,不晓得到底是谁在挥舞自己。

  赵毅走到少年身边,安慰道:“想开点,在你还不够强大时,你就永远需要面对那些比你更强大的存在。”

  李追远摇摇头:“我在思考的是,现在的醒悟,算不算晚。”

  赵毅:“应该不算,毕竟,我们虽然来到了丰都地界,却还未进入真正的酆都。”

  李追远:“那调整,就还来得及。”

  赵毅:“不,我的意思是,不管这一浪是谁推动的,我们都还不属于有资格坐在台面上的人,而且,好不容易,来都来了,不如就顺其自然?”

  李追远:“没醒悟还被蒙在鼓里的话,确实应该这样做。”

  赵毅:“难得糊涂,哥。”

  李追远:“上吧,帮我个忙,我需要把这一浪从头开始,复推一下。”

  赵毅愣了一下,问道:“我不是表示反对,我只是好奇,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

  “你是觉得,身为一把刀,我们其实并没有掌握自己的权力?”

  “至少现在是。”

  “有自我意识,本就是我们这把刀的价值之一。”

  李追远没进地藏殿去看看,而是直接原路返回。

  赵毅原地驻足。

  当少年坐里时,赵毅也打开车门跳了上来,还未坐定,他就忍不住问道:

  “姓李的,你走江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在事还没做好前,琢磨太多有的没的,不仅没意义,反而是一种惫懒逃避。”

  “你在回避我的问题,是因为这答案,连你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么?还是说,你走江,只是觉得这江上有趣、好玩?”

  李追远:“借你脑子一用。”

  少年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他们所有人,坐着自家小皮卡和陈琳小轿车即将出南通地界的画面。

  下一刻,画面后退,所有人的步骤行为都开始了倒放,一直到……

  “小远侯啊,你的电话来了哟”

  张婶的高亢的嗓音,开启了这一浪的序幕。

  画面中,李追远去接起电话,与薛亮亮进行交谈。

  “小远,那个,有个地方的工程出了点问题,如果你们有空的话,希望你们可以去看一看……”

  “亮亮哥,是哪里的工程?”

  “丰都。”

  现实中的卡车上。

  赵毅点了一根烟,用力猛抽了好几口。

  左手将烟头掐灭攥紧,胸口生死门缝快速转动,右手放在了少年头顶,闭上眼。

  有了赵毅的加入,李追远毫不客气地将记忆画面的复推,分割出了好几个部分。

  在南通时、出南通时面对四帅八将、三根香、遇见翟老、鬼僧、服务区厕所内的脏邪。

  除此之外,少年还重新将海底真君庙最后结束时,与地藏王菩萨无形目光交汇的记忆单独拎取出来。

  驾驶位上,赵毅张开了嘴,喉咙里发出杂音,闭上的眼皮不断颤抖。

  如果仅仅是记忆回溯,那消耗极低,无论是他还是少年都能轻易完成,可问题是,少年这次带上了记忆画面推演。

  而且,赵毅发现了,姓李的这次着重用的是他赵毅的脑子,姓李的自个儿的留用。

  良久,推演完毕。

  李追远睁开了眼,赵毅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感慨道:

  “姓李的,别人的脑子你就站起来使劲蹬是吧?”

  “辛苦。”

  “我说,你推演术法时,都没这么费劲吧?”

  “嗯。”

  “有什么收获么?”

  “有。”

  “说说。”

  “说就是分配任务。”

  “你分配呗,我现在又成光杆司令了,还能跟你争队长位置?”

  “你不是不同意么?”

  “那是事先讨论,等真要做事时,就不用再想其它的了。你应该清楚,我事先抗拒的原因是什么。”

  “你很庆幸,这一浪若不是大帝推动而是菩萨推动,那伴随着大帝输,大帝施加在你和全族头顶的‘诅咒’,就可以被解决。”

  “准确地说,应该是这次我们是被推来针对大帝的话……输赢结果和我全族绑定,那我心里就能踏实一些。

  但我发现,姓李的,你的立场,不是站菩萨这里。”

  “我排斥长生,是因为我所见的‘长生者’,没有一个好下场,我喜欢以结果论。”

  “那菩萨和大帝……”

  “出于绝对偏颇的个人立场,我见过追随信奉菩萨的人,是怎么被菩萨抛弃的。

  但我仗着与大帝的有实无名的传承关系,没少往大帝身上泼因果脏水,大帝只是表现出了生气……

  这一浪若的确不是大帝推动的,那就意味着大帝实际上,仍未对我打板子。

  有立场,不应该么?”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不方便对外说,也不合适拿来作为理由,那就是在孙柏深的记忆中,李追远看见了魏正道对菩萨的评价,很负面。

  赵毅:“你在主动增加这一浪的变数。”

  李追远:“分不分配任务?”

  赵毅:“分。其实一个道理,我亲眼见过跟在你身边的人,能得到多少好处,姓李的,你一直很大方,这是口碑,一如你在大帝和菩萨之间的选择一样。”

  李追远:“你现在就回三根香所在的吉穴位吧,你不是惋惜过,没能和那位墓主人好好聊聊么,现在,补给你这个机会。”

  赵毅:“是等还是提前操作,你好歹把任务布置得再细节一点。”

  李追远:“随你,我信任你的能力。”

  赵毅:“我谢谢你。”

  李追远:“你还得载人。”

  赵毅:“哪个?”

  李追远:“润生,把他在我们之前借住过的那个镇上放下。”

  “明白。”

  赵毅发动了车子,将卡车驶出停车场,往下开,来到先前那单位的门口,李追远下了车。

  俩保安一脸不耐烦地走过来要继续赶车,赵毅没等他们过来,就将车开了下去,避开他们的视线后,在路边一处空地停下。

  没多久,润生走了过来,上了车。

  赵毅:“出发了。”

  润生:“嗯。”

  赵毅:“你就不好奇,我们为什么要走回头路。”

  润生:“不好奇,小远让我回,我就回。”

  赵毅:“润生,求你件事儿。”

  润生:“说。”

  赵毅:“帮我照拂一下那对姐妹,如果条件允许,别看着她们死。”

  润生:“嗯。”

  李追远刚接了电话,罗工和薛亮亮他们已换乘了县城里的出租车,很快就会到这里汇合。

  他一个人坐在单位会议室门外的长椅上,安静等待。

  里头,翟老他们正在开碰头会,对接情况。

  过道里来往的人很多,但少年坐这儿并不会引起别人怀疑,把孩子带到单位来,在时下很常见。

  作为成年人的谭文彬和林书友目前只能坐在会议室的楼顶。

  林书友:“彬哥,三只眼和润生,为什么要回去?”

  谭文彬:“你指的是为什么要走回头路?”

  林书友:“嗯。”

  谭文彬:“如果我们不走到这里,那后头的事就没办法发生,这是一个必要的流程。”

  林书友:“哦,好像有点懂了,彬哥,你能不能再讲得详细点。”

  谭文彬:“阿友,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讲得这么笼统么?”

  林书友:“彬哥是想让我自己动脑子思考?”

  谭文彬:“不是,是因为我也不太懂。”

  进入丰都地界后,罗廷锐就和薛亮亮从大巴车上下来,换乘出租车。

  女人也下来了,薛亮亮说,她家所在地,距离他们要去的单位很近,正好可以继续顺路。

  罗廷锐一边点头说真巧,一边坚持帮女人打了一辆出租车,跟司机说好地址提前付好车费后,示意司机先开走。

  薛亮亮只能站在外头,隔着车窗,与女人目送告别。

  罗廷锐叹了口气,没急着去打第二辆车,而是掏出烟盒和打火机,这一路上跟着个孕妇,这烟,就没能舒坦抽过。

  这烟,越抽眉头就越是皱得厉害。

  他不理解,亮亮平日里是个多聪明的人,人女方都说了,她家距离单位很近,你居然还真敢同乘一辆车给人送家里去?

  路上女人说话很少,罗廷锐大部分时间又都在睡觉,没听到多少女方背景,也就不晓得女方回的丰都这个家,是婆家还是娘家。

  是娘家的话,你陪着人一起回去,是打算对女人肚子里的那个做认领么?

  要是婆家的话……你还真敢去啊你!

  “老师,我打车?”

  “亮亮啊。”

  “嗯?”

  “亮亮!”

  “老师,您说。”

  “工作方面,我对你很满意,我以前的学生里,在你这个年纪时,就能独当一面的,就只有你。”

  “我很感激老师您的栽培。”

  “但个人生活方面的问题,你必须得注意,要防微杜渐,更要警钟长鸣。”

  “老师……”

  “现在看起来影响不大,可如果你想继续往上走,想发挥出更大的价值实现你内心的抱负,那它,就会成为你的巨大隐患。”

  “是,我知道了,老师,我会谨记您的教诲。”

  见薛亮亮认错态度这么良好,罗廷锐心里不由软了些,主要是,他是真心喜欢这个由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年轻人,他妻子都说,自家女儿像是寄养的,亮亮才是他亲生的,他也没反驳。

  “亮亮啊,有些事,老师能理解。”

  连罗廷锐都不得不承认,那个女人,确实长得很美,尤其是她身上的那种气质,在当代,真的很少见了。

  “老师……”

  “每个人都有追求个人幸福方面的自由,但你得先确定,人家是否离婚了。”

  “她……”

  “你们才认识多久,火车上不是第一次见面么,她说什么你就信?”

  “我……”

  “再说了,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你想怎么处理?你还年轻,还没到考虑当后爹的地步。”

  “老师,我决意跟您……”

  “好了,这件事就言尽于此,休要再提了,咱们是师生关系,毕竟不是父子,有些事儿,还是交给你爸妈去头疼吧,我就不分担了。”

  薛亮亮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点头应下了。

  拍了拍爱徒的肩膀,罗廷锐鼓励道:“打起精神来,排除掉个人情绪,面对工作,你应该清楚,这项工程牵扯到多少人,多少家庭,很多人已经付出了很多很多,我们得为他们的付出,负责。”

  “我明白,老师。”

  罗廷锐拦下一辆出租车,坐进去后对司机师傅报了地址,顺便叮嘱了一句:“师傅,快点。”

  随即,罗廷锐正准备向薛亮亮询问与小远的联络情况,谁知下一刻,出租车就如离弦之箭,“嗡”的一声,射了出去。

  平地起惊雷还好,这山区飚车那是真的刺激。

  罗廷锐只得手抓着车窗上方的把手,将身子绷紧。

  很快,目的地到达。

  司机师傅拍了一下方向盘,问道:“咋样,快不快?”

  罗廷锐:“快。”

  二人下车后,薛亮亮结了车费,随后司机慢悠悠地开了下去。

  外地口音,要求快,那对出租车司机而言,等于兴奋剂。

  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罗廷锐带着薛亮亮进入单位。

  和翟老他们先前来时一样,罗廷锐的到来也引动了很多人来迎接,而且人更多,也更热情。

  “小远。”

  罗廷锐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少年,上前亲昵地摸了摸又看了看。

  随后,对站在李追远身后的林书友和谭文彬点了点头。

  简单寒暄,众人就一齐去了会议室。

  敲门进入时,翟老侧过身,摘下鼻梁上的眼镜。

  罗廷锐主动上前,与翟老握手。

  “翟老,您辛苦了。”

  “老骨头了,趁还能动,得多用用。”说着,翟老就介绍起了自己身边的这些弟子,进行引荐。

  介绍到一半时,翟老侧过头,看向站在罗廷锐身后的少年,不过他没急着发问,而是在停顿后把自己的弟子都介绍完。

  罗廷锐也把自己带的学生进行介绍,介绍到少年时,翟老笑了,他身后的一众弟子也纷纷面露诧异。

  翟老弯下腰,掐了掐李追远的脸:

  “小家伙,你可真能保密,来,跟爷爷表现出个惊讶,说没想到爷爷也是干这行的?”

  李追远面露腼腆的笑容。

  罗廷锐问道:“翟老,你们认识?”

  翟老点点头:“路上就遇到了,但不晓得是你的学生,我还以为他真在上小学。”

  罗廷锐:“哈哈哈,别怪这孩子,他跟我汇报了路上遇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是我跟他说得保密,我是怕自己以后的宝贝疙瘩被人给撬了去。”

  翟老知道罗廷锐这是在故意打圆场,真汇报过了哪里会问是否认识。

  不过,老人家并不生气,他本就看好这孩子,想着以后看看能不能把他引入这行,谁成想,人家其实早就在这一行里了。

  一想到自己还曾劝过他要好好学习,嗯,劝一个高考状元好好学习。

  翟老对李追远道:“跟着你老师好好学好好干,你老师的能力,是咱们业内公认的。”

  罗廷锐:“互相学习,师从百家嘛。来,大家坐,继续开会,我跟接待方说了,不单独去吃午餐了,叫他们分个盘子送过来,我们边吃边谈。”

  “嗯,应该的,来,请坐。”

  双方落座,几个主讲人继续做汇报,翟老则和罗廷锐靠在一起,对他讲述先前会议中值得注意的点。

  李追远和薛亮亮一边听着汇报一边整理看着办公桌上的文件资料,谭文彬做着会议摘录,林书友坐了一会儿后,就去帮忙分发盒饭了。

  这还是李追远第一次接触这么大的工程,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在座的这些人,包括这一分类部门,都只属于这一大工程的冰山一角,它所涉及的方面,实在是太多太多。

  会议一口气开到了黄昏,期间不停有人过来加入,晚上还会有更多人过来,小会议厅坐不下,得转去大会议厅。

  晚饭依旧是盒饭,只不过多出了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主要也是为了等后续参会的人。

  有些会,是提前定好时间地点后,为了开这个会儿而开这个会,有些则是因为特定的人来了,这会才能开得起来。

  李追远手里端着一份盒饭,薛亮亮则端着两份,二人走到一处僻静的露台。

  女人现身而出。

  薛亮亮对李追远笑了笑,女人在薛亮亮身后,避开其视线,对李追远轻轻一福。

  三人坐在地上,开始吃饭。

  女人将自己盒饭里的肉,夹给薛亮亮。

  薛亮亮:“你也吃。”

  女人:“我够了,吃不下也浪费。”

  薛亮亮:“来,我喂你,别看是盒饭装的,但做菜的可是当地老师傅。”

  女人:“这里的菜确实好吃。”

  俩人郎有情妾有意。

  李追远默默吃着自己的饭,少年清楚,白家娘娘怎么可能用得着吃饭?

  不过,少年也看出来了,二人现在是在珍惜体验着这种正常夫妻的生活。

  吃完饭后,李追远对女人道:

  “你该回去了。”

  护送任务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女人虽心里不舍,但她并未看向薛亮亮,而是快速点头回应:

  “是。”

  薛亮亮咽了口唾沫,忍着,没求情没挽留。

  “我把饭盒带走吧,你们聊。”

  女人将三人饭盒收到一起,最后看了薛亮亮一眼,又对李追远再次一福,随后转身离开,身影渐渐消失在廊道里,化作一片虚无。

  李追远:“亮亮哥,她留在这儿,会有危险。”

  薛亮亮点头:“小远,我懂。”

  接下来丰都这里的局面,李追远无法掌控,把怀有身孕的女人留在这儿,真的不合适。

  二人并排,慢慢朝着会议厅走去。

  薛亮亮:“小远,你要注意安全,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尽管跟我说。”

  李追远:“我会的,亮亮哥。”

  薛亮亮:“这次出门的几日,是我这些年,最幸福的回忆。”

  李追远:“条约,果然是用来撕毁的。”

  薛亮亮脸当即一红。

  当初他宁死不屈、强力争取,才弄到个至多多长时间才见一面的条约,本以为这条约是来约束那白家娘娘的,结果约束的居然是自己。

  薛亮亮:“以前不觉得,现在我发现,人生每个年龄段的想法,真的不一样。”

  李追远:“你觉得自己改变了很多么?”

  薛亮亮:“所以这才凸显理想主义的宝贵,它是唯一不褪色,可以照耀你人生的每一个阶段。”

  大会议室里,人更多了,很多人身上脏兮兮的,这是刚从一线勘测回来。

  虽然这里以罗廷锐和翟老行业地位最高,但在讨论时,也依旧渐渐上了火药味,外加基本都是烟枪,烟雾缭绕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打起了仗。

  等到凌晨三点时,会议才结束,不仅是因为吵出了不少共识,也是因为大家都困了,不少身上脏兮兮的人,已经靠在墙边打起了呼噜。

  招待所就在该单位隔壁,风景视野极好,正对着鬼城景区,夜里推开窗多看几眼,晚上做噩梦就不会缺素材。

  谭文彬在那儿用力揉着左右手腕,他是真从头记录到尾。

  林书友先把自己房间热水瓶里的水喝完了,就跑到李追远和谭文彬的房间里来继续倒水。

  谭文彬:“阿友,你这么渴?”

  林书友:“嗯,渴死我了。”

  谭文彬:“你不是一直在忙着倒茶么?”

  林书友:“忙得我自己都来不及喝一口。”

  谭文彬:“哈哈,你这也算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了。”

  林书友又灌了一大缸茶后,问道:“要不要出去转转?”

  上次小远哥来丰都时,他还不在团队里。

  谭文彬:“我可以留下来看着。”

  李追远点点头:“那就去鬼街逛逛吧。”

  林书友开心地跟着李追远离开了招待所。

  这个点了,鬼街早就安静了,可这个点的鬼街,才最有氛围。

  白日里熙熙攘攘叫卖声不断,活人气息太浓,夜里,鬼才会出来游荡。

  林书友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四下张望:“阴萌以前就生活在这儿么?”

  李追远走到一间铺子前停下,铺子上的招牌已被改成成衣店,原先这儿是阴萌开的棺材铺。

  离开丰都时,阴萌将家里留存的棺材都折价卖给了街坊邻居,铺子也退租了。

  当时谭文彬建议过,哪怕铺子不开了,也可以关门放在这儿,反正房租也不贵,这样以后回来时,还能留个念想,毕竟这里不仅是铺子,还是阴萌的家。

  但阴萌的态度很坚决,就是要退租掉,不知道后来阴萌是否后悔过,可当时的她,应该是迫切地想要逃离这里。

  这时,林书友面容一肃。

  他察觉到,自己身后,有一道黑影正在向这里靠近。

  刚重伤醒来时的阿友,能弱到连两只恶鬼都打不过,但醒来后,伙伴们的伤势恢复速度就会很快。

  因为谭文彬体内的灵兽和林书友体内的童子,只要复苏过来,就能自己想法子加速疗伤进程。

  外加还有赵毅跟变戏法似地,不断拿出“最后一颗”。

  李追远抬起手,示意林书友不要轻举妄动。

  林书友压制下气息,竖瞳没有开启。

  那黑影头戴斗笠,身披蓑衣,里头却是空荡荡的。

  它似乎很好奇,靠近过来后,对着林书友和少年做了一番打量,然后,走到铺子门口。

  “吱呀……”

  一块门板被从里面卸下。

  黑影从兜里拿出铜钱,丢到这里几乎每家店铺门口都会摆着的水缸里,铜钱飘浮在水上,没丝毫沉下去的迹象。

  铺子内,渗出幽幽的光。

  黑影走了进去。

  随后,一张清秀女人的脸探出,看见这个点居然有两个大活人站在这里,显得很惊讶。

  她伸出手,挥了挥,似乎在试探他们是否能看得见。

  林书友瞪着眼,目不转睛,仿佛自己真的看不见。

  他觉得自己表演得很好,没露出丁点破绽。

  李追远开口道:“口渴了,想进去讨杯水。”

  清秀女人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又拆下了一块门板扩大了开门面积,示意请进。

  李追远走了进去。

  清秀女人问道:“你身后的这位,是盲人么?”

  李追远:“不是。”

  清秀女人面露疑惑,等他们进来后,就将门板又装了回去,隔绝了外头。

  林书友好奇地问道:“小远哥,她为什么说我是盲人?”

  李追远:“她是活人,一个大活人在你面前挥手,你装什么看不见。”

  林书友:“……”

  铺子内的装修并未发生变化,甚至连原本的柜台都被保留了下来。

  里屋,原本曾被阴萌拿来放棺材的地方,这会儿被摆了好几排衣架,上面挂着不少衣服和帽子。

  单纯从成衣店角度来看,货品明显不足,不像是专门租下来卖衣服的,倒像是特意打个掩护。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瘦削男人,上半身正常,两条腿萎缩,这会儿正盘腿坐在椅子上,与那穿着蓑衣的黑影面对面,应该在走阴交谈。

  李追远没刻意去听取对方交流的内容,在旁边长凳上坐下来后,伸手接过清秀女人递来的茶,说了声谢谢。

  那边生意谈完了,黑影起身离开,清秀女人去帮它开门。

  男人睁开眼,面露疲惫,又挤出礼貌的笑容,开口问道:

  “敢问二位,所来何事?”

  李追远:“故地重游,就想进来看看。”

  男人:“二位是这间铺子的原主人?”

  李追远:“是我朋友的。”

  男人:“原来如此,我们是做走阴生意的,当初夜里选档口时,发现这间铺子门口总是会有孤魂野鬼驻足停留,恰好这间铺子又关了,就去找街道,给租了下来。

  如你所见,生意还不错。”

  开店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人流。

  这个铺位,位于鬼街的中段,是个相当差的位置,因为你不管做什么生意,只要生意好了,头尾都适合插店给你截流。

  当然,阴萌以前生意惨淡……倒和铺面位置的关系不大,哪个游客会来逛街时,顺手买口棺材带回去?

  早年阴萌爷爷开棺材铺时,生意应该还可以,但老人家也没料到,随着县城发展和旅游兴起,这儿会变成旅游街。

  不过,人流不行,可这里的鬼流可以。

  这得益于阴萌爷爷哪怕昏迷在棺材中时,依旧会夜里走阴起来做生意,长年累月下来,倒也积攒了鬼气,形成了口碑。

  男人开始做自我介绍,他姓张,叫张迟,他妹妹叫张秀秀,兄妹俩是涪陵人。

  老张家以前就是以算命卜卦为生,结果连续几代天缺,要么生来残疾,要么成年后得罕见病。

  听到这里,李追远可以基本确定,应该是老张家有一代人,坏了规矩。

  算卦这一行,其实不会遭受天谴,泄露天机也没什么关系,李追远本身就擅长这个,现在看见一个陌生人先看其面相几乎是他的一种习惯。

  真正会招致反噬的是,你泄露天机的目的是为了给自身谋利,人有贪婪本性,尤其是对于有本事的人而言,这贪欲基本很难控制。

  可你若是因此获利,那天道就会让你加倍吐出来,或许不会报应在你身上,却能让你子孙生来就有原罪。

  但就算明知如此,这一行永远不缺犯忌讳的人,若是剔除掉那些没本事的骗子,正儿八经真懂点门道的,基本都“有缺”,渐渐就形成了刻板印象,普通人觉得你不瞎不残,就没本事。

  张迟没有正式行礼报家门,李追远也就简单回应了己方二人的名姓,没做发散。

  本意只是坐坐,故地重游,李追远打算走了,天亮前还能回去睡一会儿,明天上午还要开会。

  可刚起身准备告辞,张迟就开口劝阻道:“两位还是再等等,这会儿出去,不太合适。”

  林书友:“怎么了?”

  张迟:“若是普通人这会儿出去走夜路倒没什么,可二位是能看见那些东西的,这会儿出去,容易受影响。”

  张秀秀抬头看了一眼挂钟,说道:“哥,到点了,要来了。”

  张迟伸出手,对妹妹道:“秀秀,推我过去。”

  其身下的凳子,是一张木质轮椅,秀秀把他从柜台后推出,来到门口,再搀扶着哥哥下轮椅,寻了个垫子他跪下。

  紧接着,秀秀就张罗起了供桌,布上烛台火盆,摆在店铺门槛内侧。

  做完这些后,张秀秀就抬头,注视着时钟。

  外头街面上,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

  张迟:“来了。”

  秀秀马上去将门板拆下,然后退回来,跪到哥哥身边。

  街面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哪怕李追远没走阴,却也能听到幽幽而起的奏乐和鸣锣。

  另外,哪怕是站在店内,也能看见前方后方映照而出的好几道烛火,意味着像张迟这般开鬼店的,不少。

  张迟回头,对李追远道:“二位若是想看,就跪下来,若是不想跪,就请回里屋,要不然,会引起麻烦。”

  说着,张迟就从自己身侧又拿出了两个垫子,摆在自己身后。

  他大概是觉得,这两位客人应该会愿意跪下。

  谁知,在他说完后,两位客人就退到里屋去了。

  张迟微微一愣,也没多想,又摆正回姿势,低头。

  脚步声临近,很快,有身穿统一袍子的人,列成两队,自街面上行过。

  他们一个个面容深白,白到五官在脸上都成了一种极不和谐的累赘。

  紧接着,一张大輦出现,有身着不同制式衣服的“人”,将其抬着,上方帷幔轻晃,坐着不知是哪里的阴间贵人。

  虽是退到里屋,可依旧是能通过衣服间隙看到外头景象的。

  林书友问道:“小远哥,这是丰都鬼街每晚的固定节目么?”

  阿友觉得,要真是每晚都这样,那游客来丰都旅游是真值了。

  白天有活人表演,晚上有众鬼游街,简直全天都没节目空档。

  李追远:“不是。”

  上次李追远来时,就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而且最近也不是庙会日。

  再者,上次整条街,只有阴萌的爷爷在这里开鬼店。

  这次不光是晚上多出了这个,鬼店数目也一下子多出很多。

  这说明,这段时期,这儿的客流十分充足,要不然也支撑不起这么多鬼店。

  一轮又一轮的队伍过去,每一轮队伍都有一个主位,或乘輦或坐轿或干脆一张大台面,上面的贵人有些看不清楚似不愿露面,能看清楚的,也往往千奇百怪。

  林书友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他老家那儿本就有游神传统,类似的活动多得很,但都是人来扮演,前后呼应、搭台起龛,可那只是人为活动的模仿,哪里有这般原汁原味?

  当然,这里是丰都,出现这样的情况,能够理解。

  要是自己老家也出现这种规模的百鬼夜行,那官将首岂不是得忙死?

  “咔嚓……咔嚓……咔嚓……”

  这摩擦声,虽带点飘渺,可明显是金属质感,而且,与前头队伍的脚步整齐不同,它现在很杂乱。

  不一会儿,当新一轮的队伍出现时,两边开路的,是一群甲士。

  都是破损的甲胄,上面坑坑洼洼,里面的兵士和前面的一样,面色惨白,行进时步调不一。

  队伍中间的那位,这次没用人抬,而是自己骑着马,身姿挺拔,器宇轩昂,却没有头颅。

  而且,伴随着队伍的前进,这些身穿甲胄的士兵,会脱离队伍向两侧跑去。

  外头几处烛火,也因此出现了摇曳,应该是有好几家鬼店都进了东西。

  有两个鬼卒,在成衣店的门口停下,脱离队伍后,走了进来。

  张迟对这一幕并不奇怪,他示意妹妹开始烧纸。

  秀秀将纸钱点燃,置于火盆中。

  可两个鬼卒并未满意,还站在张家兄妹面前,其中一个,更是将自己那惨白无比的脸,向秀秀靠去。

  张迟:“秀秀,加供。”

  秀秀应了一声,拿出一个瓶子,将里面红色的液体倒入火盆中,当即“滋啦”一声,一缕灰雾升腾。

  两个鬼卒开始猛吸,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惬意。

  可它们,依旧没挪动脚步离开。

  先前的血应该是畜生血,可以是鸡血也可以是牛血,裹入香灰静置过的。

  如果把普通的纸钱比作白米饭的话,那加了料的这种,等同于炒饭,会更好受用一点。

  只不过普通人做祭时,不用去搞这些花样,若是不懂配方擅自加血,容易把本来温和的鬼物刺激出凶煞。

  眼前的两个鬼卒没有被刺激出凶性,它们只是过于贪婪,不觉满足。

  张迟:“秀秀,倒酒。”

  其实,供桌上本就有酒,但那是普通的酒。

  秀秀拿出另一个瓶子,将塞子拔出,把酒水倒在身前地上。

  以走阴视角来看的话,那本该向下落去的酒气逆势而上,被两个鬼卒吸入。

  鬼卒的身形开始摇晃,惨白的脸上也流露出红晕。

  见状,张迟如释重负,以为应付过去了。

  可谁知,其中一个鬼卒在“喝”完酒后,进一步地把自己的脸,贴向了秀秀,鼻子在上面嗅着,像是打算汲取些什么。

  另一个鬼卒,没去理会秀秀,反而朝着张迟靠去,在张迟面前,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林书友:“小远哥,这是什么意思?”

  李追远:“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骑在马上的那位无头将军,它自己没兴趣下马做什么,但也没控制自己手下鬼卒去收取孝敬。

  鬼街上绝大部分还是普通人开的店,不少人都是以店为家,可鬼卒只是袭扰鬼店,没去普通人家冒犯。

  这意味着,丰都的秩序,其实还在。

  它们晓得,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万万碰不得。

  但相对应的,针对鬼店的勒索和占便宜,就算是一种潜规则了。

  一是因为能开鬼店的,都不算普通人范畴;

  二是鬼店想继续营业下去,就不能得罪它们,哪怕心里一万个不情愿,还是得该巴结巴结,该孝敬孝敬。

  在这一点上,无论是阴间还是阳间,都是相通的。

  阳间反而能更便宜一些,实在不行大不了不干了,可开阴店的,求的不是金银财富而是阴德,就比如张迟,他是希望自己的病情不会继续恶化下去,也希望自己妹妹不会和自己一样生起怪病。

  有这一需求在,他们的容忍度就更高。

  可再怎么容忍,也是有限度的。

  秀秀面前的鬼卒,明显是想轻薄于她,虽然它没实体,却也能意淫造幻。

  就比如有些特定情况下的鬼压床发生时,你也不清楚那只鬼压在你身上到底在做什么事情。

  秀秀身形渐渐向后趴去,她紧咬着牙关,双手攥紧,眼里冒出怒火。

  张迟咬住嘴唇,手伸向自己袖口。

  这个店已经开了有一段时日了,门前百鬼夜行的情况一开始是没有的,后来有了大家也能应对,无非是做个表面形式给予尊重,给它们打发了事。

  遇到贪心的进来,那就把提前准备好的孝敬取出,基本吃了孝敬它们也会很快退出,不会再做什么过分的事。

  可今晚,却遇到了特例。

  它们,它们竟然贪婪到如此境地。

  张迟看着自己妹妹,他不可能看着她受辱的,鬼不鬼的不要紧,他既然能看得见鬼,就不可能拿什么鬼不是人又有什么关系来自我欺骗。

  秀秀也是一直在强行忍耐着,眼角余光不停看向自己哥哥,等待哥哥拿主意。

  林书友:“小远哥,这过分了吧,我们要不要出手?”

  拥有朴素正义感的林书友,自然看不惯这种“匪兵调戏良家妇女”的经典桥段。

  李追远:“等人家先出手,要不然你出手了,人家还会怪你为什么出手,让人家生意做不下去了。”

  林书友立刻点头,他觉得小远哥说得很对。

  李追远其实也是想主动丢块石头进去,探寻一下丰都发生这种变化的原因,这时候,自然得自己去找切入点。

  这百鬼夜行,看起来阵仗很大,但看到现在,少年也没感知到哪怕一个真正够得上大人物的存在。

  就比如外头那位骑着马的无头将军,从其鬼气上来看,比自己刚出家门时就遇到的鬼将都不知差到哪里去。

  这帮家伙,应该不是阴司的本土势力,更像是外头的鬼,组团过来朝拜的。

  当初酆都大帝一道法旨,就让千里之外的鬼刹为其奔跑灭门,足可见,大帝虽然落座丰都,可影响力,却极为深远。

  鬼卒不断压迫下来,秀秀身子继续后仰,就在她将要支撑不住,张迟也准备掏出自己袖子里的戒尺出来打鬼拼命时……

  一直在张迟面前嗅来嗅去却被张迟无视了的鬼卒,直起身,踹了秀秀面前的鬼卒一脚,眸子里发出红光,似在发泄着某种不满。

  鬼卒被踹翻,秀秀得以脱离魔爪。

  张迟的手攥着戒尺,没有抽出来,他有些不懂此时的情况。

  两个鬼卒互相瞪着,没说话,却像是在吵架,如同一场默剧。

  林书友:“小远哥,它们这是怎么了,另一个是良心发现?”

  李追远:“一个不平衡,觉得自己没找到心仪的对象,就不想让另一个得到快乐。”

  林书友:“对象?”

  李追远:“没看上张迟。”

  林书友:“鬼里居然也有这种癖好?”

  李追远:“鬼的生前不就是人么,人有,鬼就不能有?”

  林书友挠挠头:“这个,我以前还真没留意。”

  以前,林书友遇到鬼,都是一声“恶鬼,只杀不渡”,然后起乩,将鬼镇杀,哪里会给鬼展露自己独特癖好的机会。

  两个鬼卒僵持之后,忽然,集体看向里屋。

  张迟先前让李追远二人若是不打算跪的话,就去里屋。

  因为那些鬼就算进来,也不会去里屋。

  这里有个模糊地带,里屋可以理解成周边普通人住的民居民店,不得侵犯,可模糊地带的解释权并不在店家自己手里,鬼店的里屋……也能认为是鬼店的一部分。

  两个鬼卒的“视线”逡巡过来。

  正常人走夜路被鬼这么一盯,那必然会汗毛直立。

  林书友则立刻闭上眼,不让自己的竖瞳因受刺激直接开启。

  这时,那个先前在张迟面前嗅来嗅去的鬼卒,向里屋走来。

  它的身体,穿过了阻挡在身前的衣服,目光,落在了林书友身上。

  刚平复好竖瞳本能的林书友睁开眼,看见站在自己前面正死死盯着自己看的鬼卒,不解道:

  “小远哥,它这是什么意思?”

  “它看上你了。”

  林书友:“……”

  鬼卒自是没办法看见林书友体内藏着的白鹤童子,但一来优秀的官将首乩童,天然就对阴体有吸引力,要不然也无法接受阴神降临;二来林书友的身体被童子改造过后,这真君之体哪怕仅仅是那点外在表现,也足以让阴体视为温床。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撇开带点口音的普通话,书友本人,长得确实英俊帅气。

  鬼卒张开嘴,舌头趿拉下去,一直延伸到脖颈处,一步一步,向林书友靠来。

  这下,轮到林书友以求救式的目光,看向李追远。

  秀秀和张迟也回头看到了里屋的情况,秀秀面露焦急,张迟则在看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后,低下了头。

  他在挣扎,挣扎要不要救,不过既然选择了挣扎,那接下来肯定不会救,此时的挣扎,只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稍安。

  李追远肯定不会生他的气,只是萍水相逢,刚见面聊了会儿天的人罢了,为让他们不受辱却得罪了外头让自己的店没办法开下去,正常人都做不到。

  毕竟,不是谁都是林书友。

  不过,李追远依旧觉得张迟的选择很白痴,这个鬼卒找到心仪对象后,谁能保证另一个鬼卒不会倒退回去继续纠缠秀秀?

  都是能瞧见鬼的玄门中人,真要想保护下自己妹妹,那不如现在就趁机出手,好歹能多两个“不知深浅”的帮手,去赌一把运气。

  这,才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李追远:“动手吧。”

  林书友竖瞳开启,伸手,攥住鬼卒的脖子,一掰,“咔嚓”,没实体,却也出了音效,这种鬼物,对白鹤而言,实在是再顺手不过的玩物。

  下一刻,白鹤真君掌心朝下,指尖转动,断了脖子的鬼卒身体向上收缩,快速挤压消磨,在其魂飞魄散前,真君大人请它体验了一把挫骨扬灰的快乐。

  这足以可见,先前在阿友体内的白鹤,也是被恶心得不行。

  堂堂昔日鬼王,竟被这种杂毛男鬼垂涎,这真要流传出去,祂白鹤得沦为鬼界最大笑话。

  另一个还在屋子里的鬼卒见到这一场景被吓懵住了,不仅没想到鬼店里向来逆来顺受的人竟然敢还手,更没料到的是,对方对付自己的同伴,竟简单干脆如斯。

  白鹤真君一步跨出,手中凝聚出一把三叉戟虚影向前投掷。

  “噗……”

  三叉戟没入鬼卒躯体,它张开嘴,惨叫声还未来得及发出,鬼体上就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洞口,“砰”的一声,直接崩散。

  秀秀惊愕地张开嘴,她先前若是反抗的话,只能和鬼卒拼命,可这个人,却能轻松虐杀鬼卒。

  张迟眼睛用力瞪大,心里头忽然涌现出强烈的后悔,他甚至想扇自己两个巴掌,刚刚为什么没直接抽出戒尺去帮他们打鬼卒。

  他现在可以笃定,这两个今日登门坐坐的客人,身份定然不一般,如果能与他们攀上交情,那对自己的好处绝对难以想象。

  现在,是不是迟了?

  不,还不迟!

  热血当即上涌,张迟准备将戒尺抽出以做补救。

  可这时,外头那位骑在马背上的无头将军,却朝着这边转过身。

  一股可怕的怨念卷入店内,将张迟脑子里刚刚升腾起的热血顷刻浇灭,张迟,又缩坐了回去,戒尺还是没能抽出。

  外面的鬼卒,开始聚集到店门口。

  张迟的身体在颤抖。

  李追远和白鹤真君往这里走来时,张迟将脑袋埋得很深。

  他现在,内心很复杂,一方面他觉得外头那个无头鬼很强大,还有这么多鬼卒,以及外面偌大的百鬼夜行规模,在这里反抗,简直就是找死;另一方面他又极度的患得患失,生怕对方真有本事活下来;除此之外,他还希望对方能赶紧离开自家的店,把“他们”引出的麻烦,带到店外去。

  李追远和白鹤真君的确没停留,径直向店外走去。

  虽然润生他们不在这里,但有一个已经跃跃欲试准备“大开杀戒”的白鹤真君在身边,已经足够了。

  再者,

  虽然这里是丰都,

  这里毕竟是丰都!

  上次来丰都时,李追远只是刚从阴萌爷爷那里学到了幼儿版的阴家十二法门。

  如今,他掌握着全套酆都十二法旨。

  自己这一浪,本就有很大可能会死在丰都,而且自个儿还主动增加了变数。

  但他不信,

  身具大帝传承的自己,会以这种极为荒谬的方式,惨死在丰都鬼街的街头。

  刚走到店门口的供桌前,马上的无头将军抽出了剑,先指向了白鹤真君,在发现了白鹤真君跟在少年身后,如同护卫一般后,就将剑指向了少年。

  这也是因为白鹤真君并未将自己所有气息显露,还刻意做了压制,要不然,那位就不会还敢如此悠哉地骑在马上。

  剑身微鸣,一团团蓝色的鬼火,自马蹄下延展而出,拦路的鬼卒纷纷避开,这铺陈于地的鬼火,最终和店铺门口的供桌相连,连带着供桌上的烛火也一时爆起,化为蓝色。

  对方的意思很明确,它要求少年自己向它叩首跪拜,再听从它的发落。

  李追远从此举中看出来了,它不敢在丰都随意杀人。

  就像是玄门中人在外做一些不合规矩的事,总喜欢开场前动辄以天道之名为自己开脱责任一般,这丰都……也有着属于它自己的天道。

  马背上的无头鬼,在做属于它的免责宣言。

  白鹤真君明明已经杀了两个鬼卒了,可对方依旧不能直接对自己下杀手,仍存在着忌惮。

  这说明,对方也清楚,自己的鬼卒进鬼店滋事,不符合规矩。

  阴司,还真有说理判决的地方,对这些鬼的压制,相当之大。

  也是,若是没这些规矩压着,这座城市的活人,怎么可能过上正常生活。

  无头人的剑身再次扬起,蓝色的烛火不断摇曳,似在催促赶紧磕头。

  它在等到李追远拒绝,只要李追远拒绝,它就有理由亲自出手或催促手下将他们擒杀,它相信,以李追远二人先前快速杀死自己两个鬼卒的风格,怎么可能跪?

  然而,很快,它的无头躯体在马背上一震,因为它看见,那个少年走到垫子前,整理了一下衣服。

  这是,要打算跪了?

  秀秀挪开了身位,把供桌正面让给了少年,并出声安慰道:“没事的,跪下后就没事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她是真出自好意。

  张迟抬起头,看着少年的背影,见少年打算跪了,心里微微有些失落的同时,又有些庆幸,期望落空了,但好像期望也没那么大。

  白鹤真君竖瞳眨了眨,想伸手去搀扶和阻止少年的动作,却连续伸手后又被缩了回去。

  童子:“劝阻啊,说你宁愿死战但求主公不受辱!”

  林书友:“它自己布的局,自己摆的桌,自己点的烛,小远哥的一跪,它能受得住?”

  童子:“我当然知道它受不住,它算个什么玩意儿!我是要你去表现一下,抓住机会!”

  林书友:“不去,会显得我很傻。”

  童子:“你还想不想进步了!”

  林书友:“童子,我现在越来越明白,你当初为什么没能进步成功了。”

  童子:“……”

  这一切的布置,都是由无头鬼自己摆下的,相当于一种接受朝拜的仪式。

  李追远按照流程走,左手向下,虚撩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袍边。

  仅这个动作,蓝色的烛火猛地窒了下去。

  马背上的无头人,身体连续震动,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出现在它心头。

  李追远右臂后摆。

  无头人胯下的战马发出一声呜咽,直接瘫软在地。

  无头人似是明悟到了什么,这家伙的命格,绝对有问题!

  它将剑身再度举起,想要熄灭地上的鬼火,中断这个由自己亲自布置出来的跪拜仪式。

  可伴随着少年目光微凝,那蓝色的火焰,竟完全不受其控制,无法被熄灭。

  无头人慌乱地从垮塌的马背上下来,举着剑,要冲过来强行阻止。

  李追远右脚向后一退。

  “噗通!”

  无头人跪伏在地,身体痉挛,一缕缕黑烟从其没有脑袋的脖子处疯狂窜出。

  它挣扎着开始哀求,甚至将长剑丢弃,想要跟着一起磕头,妄图以此举抵消。

  以前,在老家,李追远跟着自家太爷赶白事时,会刻意回避这种直接的跪拜,甚至连烧香烧纸,都得故意转圜,不能直着上。

  他知道自己的命格现在不一般,太多东西压在自己肩膀上。

  人家逝者家属花钱请自家太爷过来是求逝者能更好安息的,自己没道理让人家来个魂飞魄散不得超生。

  秦、柳龙王门庭当代唯一传人,再加上自己虽未正式被大帝认可封赐,可因掌握酆都传承,自己背后早已浮现出大帝的虚影。

  这个头,

  请你消受!

  看着前方仓皇失措的无头将军,李追远左腿弯曲,身形下移。

  才刚下移了几寸。

  “啪!啪!啪!啪!”

  供桌上,街面上,蓝色的烛焰集体炸开,无头将军身体“轰”的一声,化作一团鬼火,直接崩散!

  刹那间,整条街,寂静无声。

  秀秀看着少年的背影,仿佛普通人第一次见到鬼一样,嘴巴完全张开,呼吸急促。

  张迟的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眼泪都急得流出眼眶,好想叫出声来。

  伴随着无头将军的崩亡,那些由它驾驭的鬼卒,实则伥鬼,一个个发出哀嚎,身形扭曲,到最后消散于无形。

  这动静,对鬼街里正在熟睡的住户而言,像是晚上忽然刮起了一阵大风,吵人安眠,但好在,大风很快就停歇了,睡得深的根本毫无察觉。

  后一轮的队伍,在此时跟上,继续前进。

  下方开路的,目不斜视,笔笔直直地往前走,被它们托举在輦上的那位贵人,主动伸手拨开帷幔,露出一张少女的脸,向李追远低头行礼。

  下一轮的贵人,也是如此。

  好在,后面没几轮了,百鬼夜行,就此结束,街面上复归安息。

  李追远看着前方队伍消失的身影,心里有了一个念头,之前自己想着进酆都的方法,大概是走水路,进阴家祖坟。

  这个方法可行性有待商榷,技术上没有难点,问题是……那地方默认进去的都是阴家逝者,逻辑上可能会有大麻烦。

  别的不说,谁家祖坟是大门常敞开欢迎四方来客的?

  以及,谁会没事做,闲着无聊,就去自家祖坟里转转?

  万一费了不少力气进去后,发现阴家祖坟是个死胡同,那该怎么办?

  现在,好像酆都的鬼门开了,自己可以想办法从正门进,这就从容多了。

  林书友扭了扭脖子,竖瞳消散,恢复正常。

  “小远哥,咱们现在回去?”

  “嗯,回去。”

  张迟用双手在地上爬行,跪伏在店门口,对李追远的背影不停用力磕头,喊道:

  “我与家妹自幼命苦,得此怪疾,病痛缠身,还请前辈施恩,救我于苦海,我与家妹定感激不尽,永记恩德!”

  李追远:“你饿了没有?”

  林书友:“饿了。”

  李追远:“这会儿招待所肯定没东西吃,你留意下有没有已经开门在准备营业的早餐店,有什么就买点什么吧。”

  林书友:“好的,小远哥。”

  张迟把头磕得“砰砰砰”响,可前方二人的身影,却越来越远。

  秀秀有些心疼地想要去搀扶哥哥,却被哥哥一把推开。

  张迟转身,躺在门槛上,喘着粗气的同时,目光无神。

  回招待所途中,还真遇到了已经亮灯的早餐店,餐品虽没准备齐全,林书友还是买到了包子和豆浆。

  林书友:“小远哥,你吃。”

  李追远:“我不饿。”

  林书友一边啃着包子一边说道:“真辛苦,居然开店这么早。”

  李追远:“嗯,早餐店一直是最苦的几个行当之一。”

  林书友:“小远哥,我一直在琢磨,以后开个什么店。”

  李追远:“不开庙了?”

  林书友:“以前想开庙的,现在我都成官将首叛徒了,总不能回老家开真君庙和我爷爷师父他们打擂台吧。”

  李追远:“那就在村里开咖啡店。”

  林书友脸一绷,随即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

  刚走到招待所门口,林书友的包子也刚好吃光。

  林书友扩了扩肩,吃饱喝足,再去眯个小觉,起来后继续去会议室端茶倒水。

  李追远停下脚步,看向廊道外。

  林书友:“嗯?嗯!”

  阿友也反应过来,廊道外,有两道黑影刚刚一闪而过,不是鬼,是人,而且身手好得离谱。

  李追远从对方身手上,看出了些许似曾相识,自己以前,应该经历过。

  对方奔去的目的地,正好是李追远他们住的那栋楼,翟老和罗廷锐他们,也住在那里。

  “嗡!”

  有一道红色的身影自上方窗户落下,拦截住了那两道黑影,不用猜,正是血猿状态下的谭文彬。

  “嘿,我可是盯着你们俩好久了,一直在外围摸索着不进来,把我等得都快睡着了。”

  两道黑影扑向谭文彬,双方刚一接触,就被谭文彬身上的血气弹开。

  林书友对李追远开口道:“小远哥,你等着,我去帮彬哥把那俩杂碎给逮起来!”

  下一刻,刚刚被谭文彬弹退的两道黑影全部站定,左手摊开,右手握拳,单脚跺地!

  两股凌厉的气息,降临在他们二人身上,随即,二人齐声吟唱道:

  “官将首,恶鬼只杀不渡”

上一章
书页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