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
黄河堤坝上,李孜省望着下面汹涌的浑浊河水出神,而一旁则是陪同他过来的庞顷,以及一众亲随。
“道爷,今年的汛期眼看就要到了,现在沿河各地都在准备抢修河道,要是按照往常年的情况看,各处还是会有险情出现,一旦有大的溃堤,可能不用等明年和后年,今年就得发生波及整个黄淮之地的大灾……”
庞顷在旁解说。
李孜省道:“你的意思是说,若今年黄河决口溃堤,就可以依天命促成改道,而不用我施加人力?”
“话不能这么说。”庞顷道,“我不过是想黄河沿线很多都是地上悬河,一旦决堤,百姓死伤必定不在少数。”
“我用得着你来提醒?”
李孜省想往堤坝靠近河岸的一边走。
庞顷赶紧阻拦:“这里的堤坝不是很牢固,非常危险,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谨慎……说起来去年这儿还曾加固过,但依然不能做到万无一失。越到下游的地方,情况会越糟糕,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把新河道修好,把失控的河水承接过去。”
李孜省道:“就算是新修河道,谁又能保证完全不出状况?一旦大水衔接过去,有哪里再溃堤,那才叫功亏一篑。”
“可是道爷,今年朝廷治河的款项,迟迟没有拨下来呢。”
庞顷显得很为难,道,“我已跟地方官员沟通过了,他们告知的情况是,往常年朝廷也多是将地方加固河堤之事,交给各地衙门。黄河沿岸诸多州府,府库早就空空如也,都在等朝廷把过去几年积欠的拨款给发下来。”
李孜省皱眉不已,问道:“那意思是说,他们非但不能给我银子,还在等我补他们?”
庞顷点头,意思是,您理解得太正确了。
你本指望地方上帮你解决部分治河经费,看来是白想了。
要么你自己垫钱,要么就等你那位张兄弟给你调拨钱粮,眼下似乎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今年会有大灾吗?”
李孜省抬头看了看天。
庞顷苦笑道:“道爷,就算是有灾,您在这里也瞅不见啊。这桃花汛可不是老天下雨所生,危险全都来自于上游,这下游就是跟着防灾罢了……却说上游也不给调拨人员和钱粮啊!”
“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上游安稳,谁会管下游会如何呢?把自己州县的堤坝给加固了,剩下的就全看天意!”
李孜省叹道,“上游地方,或许还巴不得下游决堤呢,这样朝廷就能多调拨一些钱粮来。可惜我不能做任何的妄念,毕竟……一点小小的差错,都可能令我所做的一切,前功尽弃。”
庞顷道:“您说得对。最怕的就是,您在这边治河,有哪里突然决口了!这样就算是天灾,朝中人也会归结为人祸,且一定说是您触怒了上天和河神,罪过全由您一个人来背负。”
李孜省手头缺银子。
北边张峦就得为之奔走,甚至为了帮李孜省拿到足够的钱粮应付当年的黄河汛期,几次去找小儿子,都是希望张延龄能帮忙筹集和调拨钱粮。
本来张峦是一天都不用去衙门当差,但为了募集西北军饷和黄河治理经费,他只能经常出去奔走,甚至很多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应该去见何人,参与的很多应酬,做下来都属于无用功。
即便如此,他还是乐此不疲。
皇帝出城行藉田礼,张峦作为内阁辅臣以及户部侍郎都没有跟着一起去,等皇帝回宫后,很多人开始对他有了看法,非议声四起。
因为有人说张峦现在病已经好了,却迟迟没有参加朝会,甚至没有到衙门应卯,认为他是懈怠官职。
言官更是上奏参劾他尸位素餐不干正事。
皇帝那边对这岳父的包容性非常强,尤其是张玗怀孕时,更是对这种参劾岳父的奏疏置之不理。
但张峦的同党,尤其是徐琼等人,承受的压力就变得越来越大了,本指望能靠张峦在朝中的威望,帮他们获得一些政治上的便利,结果张峦不出来主持事务不说,还总是给下面的人找麻烦,令其声望严重受损,甚至都没法扩大朋党的规模。
于是沈禄就代表徐琼,亲自去拜见张峦。
不料去张府找了三四回,才算是见到张峦本人,还是趁着张峦去赴宴的间歇,在新的寿宁侯府内见到其本人。
“汝学,你看这宅院如何?我一家人,过两日就打算搬过来。”
张峦洋洋自得地道,“原来那宅子,我准备让给老大住,这不是他已到适婚年龄了么?以后看不到他,也能省点儿心。”
沈禄道:“听说鹤龄那边锦衣卫千户的职位被下了?”
张峦点头道:“是。我主动跟陛下提的,毕竟那小子屁大的本事没有,进到锦衣卫没立功不说,还总被人参劾,我实在丢不起那人。”
沈禄听到这话,不由一阵汗颜。
别人都是挤破头希望自家子侄能在官职上更进一步,而张峦却主动请求把儿子的千户职位给下了?
当儿子的缺心眼,当爹的也没见好到哪儿去啊!
沈禄问道:“那来瞻,你自己又是怎么回事?听说最近朝中对你的参劾,也明显多了起来。六科言官,甚至不是户科的,都对你成见很大。”
“是吗?”张峦惊讶地问道,“对我有何意见?莫不是觉得我未能做出成绩,让他们失望了?”
沈禄显得很不理解,问道:“你现在的病情应该大致好转了吧?为何一直都还是这般……对公事不上心呢?
“就算你不打算到内阁主持朝政,但户部的差事,总该用心打理吧?年后的事务这么多,从来没听说你去过户部衙门。”
张峦不以为然地道:“我一个户部右侍郎,在户部中又不是主持之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再说了,我正帮朝廷筹军饷,募集河工经费呢。”
沈禄试探地问道:“所以说,你人虽不在衙门,其实做的事丝毫也不少,并没有懈怠公务,只是不为他人理解,是吗?”
“这个……”
张峦仔细想了想。
感觉沈禄还是很“贴心”的,他这边明明没那么大的抱负,甚至也没对自己所为之事有什么成就感,沈禄却帮他总结,形容他是个能臣。
但他自己的确是不好意思承认沈禄所说的这些,就在于他还是个要脸之人。
沈禄叹道:“却说如今这时候,李尚书远赴南直隶,听说最近滞留徐州,忙得不可开交。徐公为了吏部之事,也少有闲暇去会见各地来京的官员。而你这边……唉!有时候我不由在想,要是延龄能早些入朝,会不会对你的帮助更大?”
“延龄吗?”
张峦感同身受道,“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也希望他能早些入朝。但他这年岁,又没有功名加身,能给他个怎样的官职呢?”
沈禄有些恨其不争,没好气地道:“你还真打算把所有事情都甩给延龄干,而你自己就……”
言外之意,我这不过是试探你一下,结果你真就原形毕露,认为把所有事交给你儿子,就能做到心安理得,是吧?
有人说你是大智若愚,我看你就是个榆木疙瘩。
别人为了权势挤破头往前冲,唯独到你这里却是有功名利禄之事从不参与,不是装熊,那是真熊啊。
张峦起身道:“无妨,无论他们怎么讲,我都问心无愧。”
沈禄看着立在那儿,显得意气风发的大舅子,黑着脸道:“但流言蜚语,会毁了你。”
张峦道:“我本就是一介外戚,大不了进都督府挂职,当个闲差。如果我离朝,户部那么多钱粮之事,我还正好撒手不管了呢!”
“你……”
沈禄心说,你就这么自信?
大明缺了你还不行了,是吧?
张峦道:“别人当官,都是为升官发财,唯独我这边,每日殚精竭虑,只为给朝廷凑银子。说句不好听的,我是花银子当差!一年下来,我家里光搭进去的银子,还有人情,就价值上百万两白银。”
“没那么多吧?”
沈禄也很惊讶。
你张峦真有那么大本事,一年下来赚上百万两银子送给朝廷?还是说你把给朝廷变卖盐引的银子也算进去?
张峦摆摆手道:“他人不理解我也就罢了,连汝学你都不理解我?算了!既然他人参劾我,我也得学别人一样,没事就上个奏疏请辞啥的!别让人说我脸皮厚,恋栈权位不肯走!也多谢汝学你登门来提醒。”
“我……”
沈禄心想,我只是来督促你,可不是为了提醒让你识趣离朝。
你走了,我这个中间人的身份就没有任何意义了,甚至我连在朝中继续往下混的人脉都没有,凭啥受人尊重?
我不过是个举人而已。
张峦却好像很坚决,道:“汝学你请回,最近我会给诸位一个交待的。”
张峦所谓的交待,其实就是上疏请辞。
大明文官的传统,就是在被人参劾时,主动上一道奏疏,一边说自己无所作为,或是老迈力不能支,也是为试探皇帝的态度,如果皇帝真觉得你不行,就会一道旨意下来让你回去养老。
而张峦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当这个官很不痛快。
既然已挂名阁臣,又做到户部右侍郎,这些都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官职,人生可说已没有遗憾。
离开朝堂,还不用去为钱粮之事发愁,当着自己的寿宁侯,每日乐逍遥……这日子简直就是人间仙境。
当他把这一道奏疏上去之后,朝堂上下倒是没什么意外,因为有徐溥等人暗中推波助澜,本来对朝臣有所遮瞒之事,竟然也闹得沸沸扬扬。
他的这道请辞奏疏,可说是精准踩在了朝臣的厌恶点上,你说你当官屁本事没有,还学我们请辞?
想要来个以退为进?
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挑拨离间,让皇帝厌弃你,让你早点儿滚蛋,真的回去当你的外戚勋臣,这样我们也不用再防备你个老小子出来做一些危害朝纲之事。
朱祐樘在得知此事后,并没有批阅回复,更没有让朝臣在朝堂上对张峦的这道请辞奏疏做商讨。
可以说,任何人都能容许张峦离开朝堂,唯独他这个女婿,是不允许岳父走的,因为朱祐樘真的很需要他这个岳父出来撑一些场面。
所以朱祐樘直接派覃昌登门去找张峦,试图对张峦做一番安慰,让张峦能一门心思为朝廷办事,不受外面的声音所扰。
张府。
覃昌苦口婆心劝解:“张先生,如今朝中是对您有些非议,也是因为他们不知您在背后做了多少事!陛下对此是理解的,了解您的人也都看在眼里,为你鸣不平。大明朝不能没有您,如今陛下更缺不了您啊!”
张峦皱眉道:“覃公公,你这是真心话吗?我记得当初,你最希望我早点退下去的啊。你说我现在……这不是里外不是人吗?”
覃昌苦笑道:“当时我对张先生了解不多,受他人挑唆,做了一些得罪之事,还望您不要见怪。”
“呵呵。”
张峦微微苦笑,好似在说,你覃昌也是挺没有原则的,怎么当初把我当奸佞一样防备?现在就当我大明忠臣?
覃昌道:“就说眼下您所做之事,翰林院中,您在相助修撰先皇实录,户部您又在筹募军饷,还在为河工之事而忙碌。要是您退下去了,您觉得,南边那位,还能撑得起来吗?想想黄河沿岸的百姓,谁不是对您翘首以盼呢?”
张峦不解问道:“我在修书?我都没去翰林院啊。”
“令郎说的啊。”
覃昌好奇地问道,“他说,最近一段时间,您这里就会出一版实录的底稿,还说您最近一直都在闭关写作,难道不是吗?”
张峦心呼我靠,我儿子为了帮我圆谎,这是说了一个多大的笑话?难怪覃昌觉得我是被人冤枉了。
原来是我儿子在背后帮我树立一种不存在的形象啊?
“是,是。”
张峦随即想到,既然儿子这么说,那他就得全力配合,“最近我是挺忙的,为了修书的事,殚精竭虑。不过退下来,不正好方便我修书吗?”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心里却在想,希望那小子除了帮我吹牛之外,还真的把那头牛给我拉回来。
否则,我就真成了大明朝的笑话,明明最初只是为了赌气而主动提出致仕,最后却跟万安和刘吉一样,灰溜溜地离开朝堂,那以后都没脸出现在都督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