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祐樘夫妇非常高兴。
可当有近侍提出要把这个好消息昭告天下时,朱祐樘脸色瞬间变得谨慎起来……似乎他很不愿意让朝中人跟他一起分享,准备把一切都藏匿起来。
对于这一点,张玗乃至守在内殿门口的施钦都没预料到。
只有张延龄,似乎很能理解朱佑樘的心态,毕竟历史上……朱祐樘对于长子的出生做到了最大程度的保密,因此有人怀疑朱厚照到底是不是他和张皇后生,民间野史还有话本众说纷纭,甚至影响到了后世。
可能是童年的悲惨遭遇,让朱祐樘觉得,一旦自己有了孩子,危险性会陡升,最好的方法就是自家事自己知,没必要拿出来跟朝臣炫耀。
朱祐樘道:“有关皇后怀孕之事,不得对外宣扬,只需在少数人内部传播便可……”
施钦闻言重新走回到皇帝跟前,用征询的口吻问道:“那微臣……”
他实在不理解皇帝的这个决定。
你有子嗣,这是天大的好事,可安天下人之心,为啥却要选择保密,连朝中大臣都隐瞒不报?
搞秘密生子?
如此做有什么意义吗?
张延龄却显得很认同,点头后附和道:“我想陛下的意思,是先等事情确定下来,甚至是等皇后快分娩时,再把这个好消息告知朝中大臣……这也是为皇宫的安宁着想。”
“嗯。”
朱祐樘微微点了点头。
其实他连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何会觉得不该把事告诉别人,都弄不太清楚,只是直觉告诉他应该这么做。
现在小舅子好像非常认同他的做法,他也就顺水推舟,就此决定下来。
施钦试探地问道:“那……太医院同僚,是否可告知?”
“不行。”
朱祐樘不假辞色地道,“施卿,你要保守这个秘密,连家中至亲都不可告之。另外,为避免他人怀疑,平常无须你来问诊……延龄,这件事交给你了。”
为了保证妻子和自己第一个孩子的绝对安全,朱祐樘谁都不信任,连太医院的人都被列为怀疑对象。
施钦脸色极为尴尬。
身为太医,竟连皇后怀孕之事,都不是自己发现的,而是靠眼前这位小国舅?更可甚者,以后皇后的孕期调理,也交给小国舅打理?
那将太医院置于如何境地?
“陛下,臣弟回去后,可以将此事告知尊堂吗?”
张延龄笑着问道。
“这个倒是可以说。”
朱祐樘点头道,“但也不要把消息外泄,我想……等等看。”
此时的朱祐樘很彷徨,不知怎的,自小缺乏安全感的他,总担心连自己妻子的安全都得不到保障,一旦有人出手加害,必然是一尸两命的局面,届时自己将会变得孤苦无依,后悔终生。
张延龄道:“那最近就由微臣入宫来,负责姐姐的日常看护工作。但其实……没什么好调理的,一切按照平常膳食便好。”
孕妇需要特别的养护么?
平民百姓自然需要,但问题是如今怀孕的是自己的姐姐,堂堂的大明皇后,什么好东西吃不到?虽然谈不上每顿饭几十个菜那么夸张的地步,但顿顿有荤腥,鸡蛋牛奶管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该吃吃该喝喝,无非是增加一些额外的营养,比如富含叶酸、DHA的食物,不时还需要补充膳食纤维等等。
至少历史已经充分证明,张皇后的身体没有任何毛病,问题基本上是出自朱祐樘身上……自己姐姐生出来的孩子活蹦乱跳,还曾上战场英勇杀敌,斩获颇丰。
至于后两个孩子的过世,跟张皇后这个做母亲的身体状况没有丝毫关系。
张延龄在宫里吃过饭,随后朱祐樘夫妇便腻歪在了一起,作为小舅子他识趣地提出告退。
因为张玗怀孕,张延龄本要跟朱祐樘提一下有关继续开铁矿和煤矿之事,都没有再说,总归这些事可以先落实再奏禀,或者说,不用急于一时,反正现在朱佑樘心思全放在自己妻子和尚未出生的孩子上。
出宫后,张延龄径直往张峦避世的别院而去。
等抵达时,门房听说是张家二公子前来,非常重视,直接把人请到了前厅,不多时,经过层层通报,祁娘出现在了张延龄面前。
“二公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祁娘很意外。
照理说,张延龄有事的话,只需要派个人来通知便好,亲自造访的确不多见。
张延龄问道:“家父呢?”
祁娘道:“还……尚未起床,要帮您进去通知一声吗?”
张延龄看了看日头,有些惊讶地问道:“这都已经过了正午了,还没醒呢?他这是又熬通宵了?”
祁娘多少有些无奈,道:“老爷最近病情好了许多,不像头些日子那么克制了,不过并没有饮酒,虽有房事但也赶在子时前入眠,一切还好。二公子勿要担心。”
“呵呵。”
张延龄摇头笑了笑。
自己这不争气的老爹,连其豢养的外宅都知道行事应该有所收敛……话说你个张老头,夜夜笙歌,真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啊!
“麻烦叫他起来吧,我有重要的事与他细说。”张延龄道,“关系到家族兴衰,请他务必出来……我就不进去了。”
“奴家这就去。”
祁娘亲自往内宅而去。
过了许久,张峦才带着俩大黑眼圈,一副不情愿的神色出来。
祁娘本跟他一起,但到前厅门口时,识趣地行礼告退,还能听到张峦在房里对她打招呼:“又不是外人……”
目送祁娘谦虚地远去,他回头瞪了儿子一眼,揶揄道:“你居然来这儿……还真是稀客啊!”
张延龄皱眉道:“那到底谁是外人,谁是内人?爹,你分得清吗?”
“你这叫什么话?为父跟她客气客气,以你的聪慧,听不出来?”张峦道,“为父能不知道,你要说的事情,她不能旁听?嘿,你这孩子,听不出好赖话呢?”
“哼!”
张延龄把头别向一边,冷哼一声,这才有意放低声音道:“我刚从宫里出来,姐姐怀孕了。”
“啥?”
张峦先是一阵错愕,等眨过眼,迅即意识到这件事对张家意味着什么时,惊讶地问道,“那就是说,太子很快就要出生了?我要当外公了?”
张延龄眯起眼,道:“爹,你的思路转变很快嘛……你怎知道就是太子呢?还有,你确定孩子一定能顺利出生?”
“这不有你给你姐姐保驾护航吗?”
张峦笑道,“你给好好算算,你姐姐肚子里的是小外甥还是外甥女?还有这孩子将来的命数如何?以及……
“咳咳,为父也没想到,我这女儿可真争气,入宫才一年肚子里就有了……话说先皇不也等了好些年才有子嗣吗?”
张延龄道:“有些人和事我可推算不出来。”
张峦诧异地问道:“这是为何?”
张延龄如实道:“因为这些年我所行之事,已算是逆天改命了,很多人和事已不在天命范围内……以后很多情况都会有所改变,越来越不受我控制。
“爹,这么说吧,我从一个能准确预言未来之人,变成了世俗的一份子,难以独善其身。”
“你小子,说话怎这么玄乎呢?”
张峦听得云里雾里,但大致意思还是明白的,他瞥了儿子一眼,起身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道,“你姐姐怀孕的好消息,告诉你娘了吗?”
“还没来得及说。”
张延龄道,“姐夫有言,要到合适的时间,才会将这件事公之于众,眼下还属于绝对机密……最多是咱自家人知晓。”
“啊?还要藏着掖着?”
张峦很惊讶,皱眉不已,问道,“不是该昭告天下,以宽臣民之心吗?居然密而不发,这叫什么事?”
张延龄分析道:“或许是姐夫童年的悲惨经历,让他对于子嗣的问题异常看重,同样也带着一丝小心谨慎。
“总之,姐夫怎么吩咐的,我们就怎么做,反正对咱们家也没多大影响,不是吗?”
张峦苦着脸道:“那岂不是要等我女儿快生孩子的时候,旁人才会知晓?我还想着……”
“你还想着在人前装逼呢,是吗?”
张延龄反问道。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什么叫装逼?”
张峦脸色不善,道,“好事就应该让天下人知晓……嘿,你这姐夫还真是与一般人不同,实在揣摩不透……对了,你姐的想法如何?”
张延龄摇头道:“我觉得,姐姐还没做好生孩子的思想准备……她对于这事儿还挺迷茫的。”
“何为迷茫?”
张峦继续皱眉,道,“她诞下的可是龙嗣,为皇家开枝散叶,确保大明皇位有了继承人……如此莫非还成了罪过不成?你这姐姐思维也与常人不同……话说,他们小两口到底想干嘛?”
张延龄道:“爹啊,你不能拿自己的思想去要求别人……你想想,姐姐入宫才多长时间?你以为诞下龙嗣,她这个做母亲的不用费心费力吗?本来现在日子过得无忧无虑,要啥有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以后可就要为很多事发愁咯……女子生小孩前后,心态能一样?尤其是这时代分娩还不安全,要是出个什么意外……”
“呸呸呸!”
张峦啐了一口,道,“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怎么觉得你是在咒你姐姐?还是说,你推算出什么……不好的事情?”
“没有,我也不知道会怎样,但总觉得,事情还是有可能会超出掌控。不但姐夫和姐姐心中迷茫,连我也觉得此事未必就很好。”张延龄道,“今后我还得不时去宫里为姐姐保胎,我这边也累啊。”
张峦皱眉道:“没有太医吗?非得你去?”
张延龄耸耸肩,道:“姐夫把保护姐姐和她肚子里孩子的重任交托给了我,我只能俯首听命,或许是现在太医院的人无法得到姐夫的完全信任……毕竟这是姐夫的第一个孩子,且他没有纳妃嫔,只专宠姐姐一个,如此重视也不意外!”
张峦犯起了嘀咕,呢喃道:“也是,你姐夫的性子本就与一般人不同,照理说这会儿他是该纳妃了。嘿,当皇帝的三宫六院乃寻常事,还能像他这般只娶一个?稀奇,真叫个稀奇。”
张延龄把情况说明,就要带老父亲回家,把这好消息告知金氏和汤氏。
当然张家老大张鹤龄,基本上就不用通知了,因为这货嘴太碎,很容易把消息外泄……有悖于皇帝要把此事保密的决策。
张峦借口要先进内宅去收拾一下,让儿子在外面等,他自己则径直入内。
祁娘也不问事情缘由,只对张峦要回家之事感到好奇,问道:“老爷几时再来这边?”
“这两天就先不来了。”
张峦道,“正好,也让你们省省心。”
祁娘心说,你还知道你自己不让人省心啊?
每次来都兴师动众,好像招待宾客一样,就算是教坊司,也没见有客人像你那么多毛病,现在连吃个饭都百般挑剔。
张峦道:“你不好奇发生了何事?”
“妾身不好随便过问。”
祁娘恭敬地道。
“本不该避讳你,但此事干系太大,以后你就知晓了。”
张峦笑着道,“总归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你就安心在此,这辈子衣食无忧……应该是稳了!”
张家摆家宴庆祝。
至于具体庆祝什么,还不能对外人言,尤其是要防止张鹤龄在外宣扬,无非就是找个不痛不痒的借口,一家人坐下来好好吃上一顿团圆饭。
张鹤龄被人从外面给拎回来,等他坐到桌前,看着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模样,不由感觉很新鲜,看看左右,问道:“爹和小弟都回来了,娘今天也不再愁眉不展,咱们家这是怎么了?”
张峦笑道:“一家人吃个宴,需要那么多理由吗?咦?饭菜还没上齐?”
“再等等吧。”
金氏道,“已让人去后厨催了。”
张峦看了看桌面,略微皱眉:“这是什么?怎还有青菜豆腐?连这都能上席?咦,这又是什么?凉拌海带?不还是素的吗?”
张鹤龄听了,咧嘴直乐:“爹,看来平时你在外面山珍海味吃得不少啊……现在严冬刚过去,吃席能吃到青菜,已经很不容易了好不好?”
这话变相说明,就算现在张鹤龄在外“花天酒地”,但受限于经济条件,远没法跟张峦那样做到顿顿大鱼大肉。
在张鹤龄的餐桌上,一天能有一顿肉吃就算是不错了。
而张峦这边就不一样了……
张峦看似成天过着苦哈哈的日子,但身边都是莺莺燕燕环绕,吃的也都是鸡鸭鱼肉,就算是大冬天里也不例外。
李孜省在殷勤招待、彻底套牢张峦这件事上,做得可说是面面俱到。
这也是为何张峦病情一有好转,马上钻回到崇文门内那院子的根本原因,一切就在于,那里面所能过的日子,是他以前所不敢想象,甚至于现在回到家中也享受不到的。
金氏也道:“老大说得很有道理。这才刚开春,多少人还吃不上这些呢。这些菜品里面,不是很多都炒了猪肉吗?”
“原来家里平常就吃这个?”
张峦看了看桌上的菜肴,实在不怎么合他的胃口。
张鹤龄急忙道:“爹,平时外面的人都怎么招待你的?是不是顿顿有鲍参翅肚?我也想跟你一起去……带我去见识见识呗?”
“别瞎胡闹。”
张峦道,“为父只是因为病情刚有好转,胃口不佳而已,为父现在一天才吃多少东西?都是追求小而精的东西……不过今天一家人在一起,也挺好……”
金氏脸色又有些不高兴。
丈夫看似回家了,还把女儿怀孕的好消息带回来。
但总觉得家里还是缺了以前那种欣欣向荣的欢快氛围,或者说,就算当初在兴济时日子过得清苦,但一家人的心还是凝聚在一块儿的,现在却属于各奔东西,很难再拧成一股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