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幼南的视线越过宁春宴的肩头,落在王子虚脸上,用眼神无声地问道:怎么样?
王子虚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此时此地绝非讨论此事的良机。
宁春宴双臂紧抱,手指用力得几乎要掐进胳膊里:“嗳,王子虚,你说,我们杂志社要不要发个声明?”
王子虚问:“什么声明?”
“支持小王子的声明啊,”宁春宴无意识地咬着指甲,“作为唯一发表过小王子作品的杂志,我们不能在他被千夫所指时沉默。”
王子虚一惊:“我们只是一家普通杂志社,又不是官方喉舌,发声明有什么用?”
安幼南也道:“我劝你冷静一点,和电视台的定调唱反调,绝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宁春宴急得跺脚:“小王子被他们这样批判、污名化,难道要我坐视不管吗?我……我做不到。”
王子虚放缓语气:“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们现在贸然下场,只会让局面更混乱。相信我,小王子也绝不会希望你这样做。”
宁春宴焦躁地原地踱了两步,猛地站定:“我去找青萝商量一下!”
说罢,她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门。
确认宁春宴的脚步声远去,安幼南这才回过头,目光复杂地看向王子虚,眼中流转着一种说不清是赞叹还是戏谑的光:“你真高明啊。”
王子虚一头雾水:“高明在哪?”
安幼南道:“我现在有点明白,你当初为什么死活不肯暴露身份了。你是不是早就预见到会有这么一天?”
王子虚苦笑:“怎么可能?我又不是能掐会算的诸葛亮,哪能料事如神?我只是……单纯地想走正经的文学道路,而不是‘文暧’这条路。”
安幼南却道:“可是,你‘小王子’这个身份在文学上获得的评价和影响力,可比你绞尽脑汁写的正经文学作品高多了啊?你看,连中央台都惊动了。”
王子虚听到这话,如同被痛殴了一拳,心中五味杂陈。
安幼南语气沉了下来:“你现在很危险。”
王子虚低声道:“我知道。”
她说:“你虽然没暴露身份,但真要顺藤摸瓜查起来,你做的那点伪装,不过是掩耳盗铃。”
王子虚:“我知道。”
她又说:“这新闻报道就是个明确的信号弹。接下来,就是点名具体企业,地方集中整改,抓典型,最后……把你捉拿归案。”
王子虚沉默着。
安幼南最后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王子虚深吸一口气:“我打算不做了。彻底切割。”
安幼南歪头看他:“你那边,说切割就能切割干净?”
王子虚说:“左子良也是有家室的人,他不至于冒这个险。何况,我已经两个月没碰脚本了,现在彻底退出,不影响什么。”
安幼南摇头:“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你真的舍得,彻底切割掉‘小王子’这个身份吗?”
王子虚反问:“难道你觉得我会眷恋这个身份?”
安幼南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壁虎能够断尾求生,是因为它的尾巴里,绝对没有寄存着灵魂。但‘小王子’是你的另一半。你真的能毫不犹豫地舍弃掉吗?”
王子虚微微张着嘴,看了她好半天,才困惑地说:“你把我搞糊涂了。你到底是希望我退出,还是不希望我退出?”
安幼南说:“我只希望你将来……不要为此后悔。”
这个答案无懈可击。但人生是多么无可奈何的一件事,它几时容得人永不后悔?
王子虚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刚才说,壁虎的尾巴里没有灵魂。我的灵魂,也并不在‘小王子’这个身份上。它只在我的文字里,始终都在。”
两人谈话之后,接下来要紧急处理生意上的事,各自打电话去了。
王子虚分别联系了叶澜和左子良。
叶澜正与家人享受着春节团聚的温馨,听到这个消息,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左子良则刚看完新闻,也正想找他。三人约好次日见面详谈。
安幼南那边的情况显然棘手得多,电话一个接一个,打了十几个也不见有停下的迹象。王子虚心乱如麻,索性独自走出主楼,想到外面透透气,换换心情。
推门而出,闯进还带着料峭春寒的天地间,王子虚呼出一口白气,将脖子缩进大衣里。
冬末的天空如同一个不受关爱的孩子,脸上没有血色,即使白日高悬,光线也显得有气无力而惨淡。
主楼左右有两柱沉默的树,据说是以十万单价,从南方运来的树种,四人合抱,在这草木尽凋的季节,看不出死活,只有光秃秃的枝杈指着天,似乎在骂娘。
身为一棵没长脚的树,应该不会想到会光荣乔迁到这么冷的地方来。
简而言之,外面没什么看头,还冷,本就惨淡的心情被这凄清景致一渲染,更显伤怀。
他想,也许他不应该来这里。他应该听一首超长前奏的歌,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什么都不要想,“让新年时祝福的空气,繁响地拥抱着自己,将种种烦恼一扫而空”,融入到普天同庆当中,或可减少自己的困窘。
可那也只不过是想想罢了。他此时所感受到的孤独,不是一床被子就能疗愈的。
他踩着步子,鞋底与冰冷地面接触发出孤寂的轻响。就在这片被抽离了色彩的静谧里,他看见了她。
陈青萝。
陈青萝裹在一件徒有厚度的深色大衣里,不合身的尺码让她显得娇小又笨拙。
她微微仰着脸,任由那稀薄的天光流淌在脸颊上,下颌到耳际的线条清晰而精确。
在王子虚的视野中,她仿佛自带一层微光,像一颗偶然坠入冬夜的星,周遭的萧瑟非但未能将她吞没,反而成了衬托她存在的凄清背景。
王子虚迟疑片刻,终于朝她走去。
“你……在看什么?”他轻声问道。
陈青转过脸来,用一种“这难道还不明显?”的眼神望向他,答道:“看云。”
王子虚抬头望了望天空,说:“这漫天苍白,哪有什么云?”
她又投来一道“这还需要解释?”的目光,平静地说:“这些,全部都是云。”
“哦。”
似乎担心他仍未明白,她补充了一句:“是高层云。”
“……我知道了。”
王子虚也将手插进衣兜,陪她一起看云。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王子虚终于鼓起勇气再度开口:
“宁春宴……有没有找你谈小王子的事?”
“说了。”陈青萝点了点头。
“你劝她了吗?”
“我支持她。”
“啊?”王子虚猛地转头看向她。
陈青萝的语气依旧平静:“我们杂志可以借此机会做一些文学上的深度评论,所以我支持她。”
顿了顿,她又轻声说道:“可我明明支持她,她却担心贸然,会影响到你。”
王子虚接口道:“其实我觉得吧,我不怕……”
话刚起头,却猝然断在半空中。他瞳孔微缩,背后倏地沁出一层冷汗。
他这才猛然意识到,陈青萝刚才说的不是“影响到小王子”,而是“影响到你”。
一阵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她发现了?她什么时候发现的?
王子虚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但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努力让语气保持平稳,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说道:
“影响到我?是影响到小王子吧?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陈青萝转过脸来,微微歪头,漆黑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困惑。
“就是影响你啊。你正在角逐翡仕文学奖,宁春宴担心我们杂志社插手这事,会让你被文学圈找借口封杀,更难拿奖。”
王子虚如释重负,紧接着,一股暖意从心底悄然升起:“没想到她还惦记着我。”
“她一直惦记着你啊。”陈青萝说。
不知为何,王子虚隐约觉得——或许只是错觉——陈青萝的语气里掺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酸涩。
她轻轻清了清嗓子,调整了一下语调,说道:“所以我建议她,不如以个人名义在其他平台,声援小王子。”
王子虚又是一阵感动,道:“其实我根本不怕被影响,文学圈早就视我为异类,再多几颗虱子也不会痒了。”
陈青萝却摇头:“不。文学圈至今没能拿你怎样,不是因为他们不够讨厌你,而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抓到确凿的把柄。如果做了这事,可能就有把柄了。”
王子虚倍感疲惫,决定不再想这事,问道:“她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她觉得以个人名义发声力度不够,还在那儿反复纠结,”陈青萝语气平淡,“我嫌她烦,就自己先出来了。”
王子虚不由得为她们俩的塑料姐妹情捏一把汗。
陈青萝仿佛看穿他的心思,淡淡补充道:“我不是嫌她麻烦,只是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恋爱中的酸腐气,让我有些难以忍受。”
“恋爱?”王子虚一怔。
“只有陷入恋爱的女人才会那样患得患失、瞻前顾后,”陈青萝望着远处,声音轻缓,“尤其是一想到她恋慕的对象虚无缥缈,甚至从未真正见过面,我就更觉得难以理解。”
她顿了顿,语气忽然低了下来,带着一丝自嘲:“可转念一想,我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王子虚心头猛地一颤。
陈青萝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也喜欢小王子?还是说,她心里也藏着某个如宁春宴那般执着却遥不可及的人?
王子虚一时心绪纷乱如麻,而陈青萝却并无解释之意。她看云似乎已看尽兴,转过身,步履平稳而决绝地朝主楼走去。
王子虚呆立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等他终于回过神时,双腿早已冻得发麻。
翌日,安幼南以父母催促为由,向老王同志辞行。
王子虚心里清楚,她是急着回公司召开紧急会议,处理项目善后事宜。
短短两日的相处,老王同志对这个便宜干女儿已是百般疼爱,再三挽留未果后,执意和王子虚一同送她去了火车站,以至于安幼南连跟王子虚说几句悄悄话的机会都没有。
送走安幼南后,王子虚也借故向老王告辞。空巢老王顿时牢骚一堆,王子虚只当没听见。
与左子良、叶澜约好的见面地点,定在一家KTV的包间。自公司将总部迁往东海后,原来的办公场所已全部清退,连一间仓库都没留下。选在这家KTV碰面,是左子良一贯的风格。
刚到门口,王子虚便看见了叶澜。
许久未见的叶澜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换上了一身稍厚实的冬装,丝袜换成了打底裤,依旧衬得双腿修长,身材高挑。见到王子虚,她远远地就举起手挥动起来。
叶澜小跑着迎上前,呼出一团白气,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说道:“好久不见,新年好。”
“新年好。”王子虚朝店门口示意了一下,“他到了吗?”
“先别进去,我们得先统一一下立场。”叶澜的脸颊被冻得微微泛红,一双漆黑的眸子认真地看着他,“你怎么想的?”
“我想……”王子虚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我想退出。”
“嗯,”叶澜用力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那我们说好了,待会儿不管他说什么,我们都得坚持住,不能再被他带偏了。”
王子虚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你的意思是……左子良还想继续干?不会吧,他应该不至于这么不理智?”
叶澜嗤笑一声:“理智?你什么时候产生了‘他有理智’这种错觉?”
王子虚回想了一下,有点底气不足:“我觉得……他一直挺理智啊……”
叶伸出一根手指,郑重其事地说:“听好了,待会儿见了面,态度一定要坚决。不管他怎么忽悠,我们都不能再继续了。这次可是被点名了,不是闹着玩的,真有可能会进去的。”
王子虚点头:“我明白。”
沉默了一下,他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左子良真的打算硬着头皮干下去?”
叶澜叹了口气:“谁知道?但你现在这么大的名气,却没给公司赚到相应的金钱,以他的性格,恐怕不会轻易撒手。”
过了会儿,她又拍着胸脯说:“幸好,我过来提醒了你一下,要是你没个心理准备,被他忽悠两句,说不定又被带沟里了。”
王子虚道:“不会的,我心里有数。这次和以前不一样,是真的被挂上号了。再不收手,恐怕会满盘皆输。我还想靠着写,正正经经地写出点名堂呢。”
叶澜好奇地问:“对了,你的写得怎么样了?有希望拿奖吗?”
王子虚含糊地应道:“还不好说。”
说罢,他催促叶澜一同走进店里。
在包间里,他再次见到左子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