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问斩不至于,应该说是秋后算账。具体怎么算账,要看调查情况。”
王子虚说:“所以,今天叫我过来,就是调查我来了。”
林峰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王子虚说:“如果我表现得好,比较配合,就处理得轻一点,如果表现不好,可能处理结果就会重一点。”
林峰欲言又止,然后咬了咬牙:
“不管最后怎么处理你,至少你西河文协副会长的位子是不会丢的。我可以给你保证。”
“我明白了。”
房门被敲响了。
王子虚回头道:“林峰,你是不是觉得,我还是太冲动了?”
林峰摇头:“做都做了,我来这儿不是为了说那些屁话的。”
敲门声再起响起的同时,门便被推开了,一个平头男性站在门外,皮笑肉不笑对着里面说:
“林老师,方主任来了。”
林峰走过去,回头对王子虚点了点头,便侧身出去。
平头男人领着一个矮胖的男人走了进来。
矮胖身体的中部膨胀起来,两头尖尖,像个橄榄球。他双手背在身后,迈着方步,身材不高,却气势汹汹。
他走进来,在王子虚面前的沙发上坐下,他肚子下方的腰带和皮沙发同时呻吟起来。
平头给两人倒了茶,又介绍了一下方主任。王子虚没认真听,只听说他是什么什么处的主任,总之是个副厅级。
方主任双手合拢,勾着腰,声如洪钟:
“王子虚,今天托林会长把你找来,要说的事情很简单,你心里应该也有数。
“但你可能不知道,昨天,我们文协全体开会,开完大会开班子会,就是研究该怎么办,路主任一晚上都没合眼,就是为了你这事儿。”
王子虚说,哦。
方主任又说:“我们有些同志态度就很激动。擅自录音,激化矛盾,你知道某些同志是怎么评价的吗?——
“我不会告诉你那位同志的名字,但我可以告诉你,那位同志也是文坛举足轻重的人物,说不定你还崇拜他的作品——他的评价是,你这是小人行径。”
王子虚点头,说,哦。
方主任又说:“所以谈到今天跟你谈话的事,很多同志都推脱责任,不想过来。他们说,跟一个私底下搞录音的人谈,要是再被录音,怎么办?
“但是我自告奋勇,我说,我来跟他谈。你知道我为什么敢过来吗?”
王子虚问,为什么。
方主任说,我看过你的档案。所以我知道,你也是体制内成长起来的文化骨干。你是一几年加入体制的吧?那个时候是公务员。
王子虚说,嗯。
方主任说,后来你去了事业单位。事业单位好啊,轻松,有大把的业余时间,想必就是在那个阶段,你的写作慢慢被磨练起来了。
王子虚说,没有。
方主任说,不管你承不承认,感不感恩,组织上对你是有栽培的,你就算不考虑自己的声誉,也要考虑对组织的影响,对不对?
王子虚说,对组织有什么影响?
方主任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问题,说,说实话,虽然你后来辞职了,但我不认为你这样的干部,会自发搞突然袭击,损害文协公信力,你说说,是不是有人教你这样做的?
王子虚说,没有。
方主任说,是不是你们的李庭芳前会长,跟你这么说的?
王子虚说,不是,你想多了。
方主任说,你别紧张,我就是跟你聊聊,把事说清楚就行,后果就不会那么严重。
王子虚说,我没紧张。
方主任说,哦,不是李庭芳的话,那就是她托她弟子林峰跟你说的?
王子虚说,这事跟别人没有关系。
方主任板起脸,说,你不会觉得,只要你辞职了,就没有软肋了吧?我告诉你,如果我们调查出来结果是你一力所为,对你的处罚会是相当严重滴!
王子虚说,那处罚呗。
方主任见他硬的不吃,语气放柔和起来,说:我也不是恐吓你,换句话说,如果查出来这件事还有别人参与,甚至主谋另有其人,那对你的处罚可说是微乎其微。
王子虚说,没有别人。就是我自己。
方主任歪着头,你自己敢做这种事?
王子虚说,为什么我自己就不能做这种事?
方主任说,你就不怕后面的影响?
王子虚说,我问你一句。
方主任说,你问。
王子虚说,石同河怎么不怕后面的影响?
方主任一时哑口。
王子虚说,这件事是石同河做出来的,他怎么没有考虑到对文坛的影响、对文学的影响?
方主任情急,憋红脸,一挥手:“你不要跟我打官腔,上纲上线!”
王子虚坐直身子,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伸手指着自己鼻子:“我上纲上线?”
“你们是文协,你们应该服务作家,服务人民,应该以推出优秀作品为己任。
“你们不去调查石同河私底下收买作者的事,也也考虑石同河有没有在研讨会上对我借机报复,你反而怪我上纲上线?
“你是文协领导,上纲上线不应该是你的工作吗?你还在这问什么谁指使我的狗屁问题……石同河要对付我,我还不能反击了,我非得当狗才合理?”
方主任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发白,站起身,从兜里掏出录音笔,狠狠按下结束录音,对王子虚说:
“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讨论一下,等会儿再过来。”
说罢,他拂袖而去,关上了房门。
王子虚双手抱在后脑上,靠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了。
茶几上的茶水不再飘出水汽,看看表,已经过去了20分钟。
王子虚起身,推开门,却见到门口站在一个男的,双手放在胸前,正在愣神,看到王子虚,陡然提起精神。
还没等他说话,王子虚就关上了门。
看来他们是不会让他走的。
又在会客厅里等了20分钟,才来了一位新面孔。这位自我介绍称呼叫高委员。
高委员比起方主任,语气要和蔼多了,但那股居高临下的味没变。
他说,王子虚,我知道你心里有意见。
王子虚没说话。他又说,你是该对石同河有意见,但你不该对文协有意见。
他的理由是:当初,石同河跟你说过之后,你对他有意见,为什么不来找文协?你心里觉得不公道,为什么不找文协申冤?
王子虚还是不说话。
他又说,你当时如果来找文协说话,文协会妥善处理这件事,同时让影响降低到最小。但你太激进了,一下子把事情捅到公众视野,我们怎么办?
王子虚说话了:那你们打算怎么处理石同河?
高委员一愣,现在不是应该处理谁的问题……
王子虚说,我证据都亮出来了,石同河做的事情,有没有问题?有问题,你们怎么处理?
高委员说,你把问题捅到公众视野后,事情的性质已经变了,现在问题已经不止在这个层面上了。
王子虚说,所以石同河没有问题了?
高委员说,我们现在不就是在调查吗?有没有问题,也不是我说了算。
王子虚说,那你们不调查石同河,你们调查我?
高委员板着脸说,王子虚,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调查石同河?
王子虚说,如果你们调查了,你们就会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石同河针对我,你们不抓元凶,反倒来问我,是指望我给石同河背锅?
高委员说,你的行为太激进了。
王子虚说,只谈我激进的表现,不谈是什么把我逼到激进的,这就是你们的工作方法?
高委员额头开始冒汗,王子虚,你能言善辩,我说不服你。我只能告诉你,如果你愿意站出来,给这场闹剧画一个句号,这件事就可以这么过去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王子虚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高委员说,就是过去了。我们可以当做没发生,不掺合你跟别人的私人恩怨。文协里有矛盾的多了去了,我们要是一个个管,管得过来?但你造成的影响,你得负责消弭掉。
王子虚说,你怎么不让石同河去消弭?
高委员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你这人怎么这么哏?
王子虚说,我不懂你的意思。这事儿是石同河有错在先,怎么要我来消弭影响?论公道、论影响力,都应该是他站出来,怎么倒成我的不是了?
高委员说,但是这事是你捅出来的,现在公众都盯着你。你只要发个声明,说是你自己误会了,这件事就不至于闹得沸沸扬扬,多好呢?
王子虚说,你们处理不了石同河,处理得了我,所以只在我身上做工作,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高委员大感失望,跺脚道,王子虚,你也是在体制内呆过的了,你怎么这么哏呢?
王子虚说,你们文协如果想有公信力,就不要挑软柿子捏,要往阻力大的方向使劲,你们捏我是没用的。
王子虚站起身,昂首挺胸,说,因为,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高委员拂袖而去,关上了门。
王子虚有点遗憾。他还有很多话想说,结果高委员不给他表演的机会。连茶都没人给他添。
他只有自己去煮了一壶开水,自己给自己倒茶,掐着表,看下一个是谁来当说客。
临近中午,肚子开始饿得咕咕叫,他抓起会客厅桌子上小竹筐里的炒米零食,撕开自己招待自己。
他已经做好了在这里耗一天的准备,反正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尽可以奉陪。
他的腿高高翘起,搁在茶几上,打算用这种轻松闲适的姿态,给下一个推门进来的人一个下马威。
门开了,一阵冷风从门外泻进来,王子虚侧目望去,只见陈青萝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差点滚到地上。
陈青萝的洋服裙摆被掀起锋利弧度。她逆光立在门口,黑发如瀑垂落在收窄的腰线,裹着肉色丝袜的小腿绷出刀刃般的直线。
阳光穿不规则的窗框,在她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花纹,乌沉沉的眸子像是淬了冰的深潭,睫毛还是那么长,脸却瘦削了几分,线条像是被削薄了的青玉镇纸。
看清楚是陈青萝后,他真的从沙发掉到了地上。
“走吧。”陈青萝说。
“啊?”王子虚有点呆呆地说。
陈青萝走过来——雪地靴叩击地面的声音温柔又敦厚——她伸出脚尖,在王子虚的膝盖上顶了顶。
“走。”
王子虚指了指外面:“他们愿意放我走了?”
陈青萝摇头:“他们不愿意。”
王子虚说:“那我不能随便走吧?”
陈青萝说:“所以我说服他们了。”
王子虚如梦初醒地站起来,陈青萝慢慢转身,像完成任务的RPG勇者一般,带着他往门外而去。
“你是怎么说服他们的?”
“我很真诚地说服了他们。”
王子虚又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儿了。”
“你的书写完了?”
“写完了。”
“这次闭关好久啊。”
“嗯,30万字。”
两人走出文协大门,王子虚忽然感觉,阳光大好,整个世界都变得清晰起来。
怎么世界上会有如此美好的一天啊?
王子虚又问她:“林峰呢?”
陈青萝摇头,她不知道。
她抬头,用乌黑的眸子瞪着王子虚,似乎责怪他在说废话。
是啊,她怎么会知道林峰在哪儿?问她这个问题干嘛?
王子虚咽了口唾沫,说:“不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处理我。”
陈青萝说:“他们暂时不会处理你。”
两人走到文协门口的斑马线,等着红绿灯。王子虚靠过去,小拇指接触到了她的手,冰冰凉凉的,在风中冻冷了,还带点微红。
他马上缩回了手。
王子虚说:“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陈青萝说:“吃午饭。”
“我们一起?”
“可以。”
王子虚再次觉得阳光大好。
怎么世上会有这么美好的一天啊?
如果不是陈青萝在旁边,他当即就要哼唱起披头士的《浮生一日》。
就在此时,他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他们刚才还在怀疑,是谁指使我。你现在来接我,不会被他们怀疑上吧?”
陈青萝摇头:“不会。”
说完,她伸出手:“手冷。”
王子虚双手捧住了她的手,但马上被她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