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法主,没有消息。”
听到阴影中传来的生硬官话,矮子伢人连忙同样用官话回应。
似乎惧怕对方动怒,他急声补充道:“前些日子‘蟠桃会’覆灭,接着孔晦上仙身死道消,燕王府总管被灭口,连罗功胜也在昨日午门斩首……赵清虚在京城所有的线都断了!”
“如今城中局面混乱,在下无能,实在探查不到……”
话音未落,井上的脑袋猛地被打得甩向一边。
仿佛是凭空挨了一记重掌,脸上赫然浮现个清晰的手印。
诡异的是,那掌印分明生着六指,且伴随手印的出现,皮肤上竟瞬间凝结出寒霜。
井上只觉脑袋嗡嗡作响,眼冒金星,喉头一甜,忍不住“哇”地一声呕出一口血沫,却半点不敢耽搁,强忍剧痛,以头抢地,“嘭嘭”磕着响头,不敢再有半句辩解。
只听黑暗中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人影缓缓踱出。
来者约莫三四十岁年纪,身形削瘦,五官棱角分明却透着一股子阴鸷,最醒目的是其半张脸,仿佛被烈火严重灼烧过,布满狰狞的疤痕。
此人腰间,斜挎着两把奇特的倭刀:
一柄刀鞘精致华美,镶嵌银莲花纹饰。
另一柄却锈迹斑斑,透着古旧沧桑的气息,被沾染鲜血的符文白布层层裹紧,外面还密匝匝地缠着草绳,俨然是某种强大的封印。
“井上……”
来人嗓音冰冷,目光如刀子般刮在井上身上,“听闻你出身甲贺,天赋机敏才被选中潜入神州。看来这些年,你这把利刃,已被京师的锦绣繁华……磨钝了吧?还是说你的骨头,也在这温柔乡里……酥了?”
“大人恕罪!”
矮子伢人浑身筛糠,恐惧已让他说不出多余的话。
正如来人所言,他是东瀛潜入神州的探子,随商队偷偷进入京城后,用了几年时光,不断替换身份,说话行事已经和京城的百姓没什么两样,甚至还娶了妻子。
有些东西一旦改变,就很难回去。
他平日里伪装成伢人,卖的就是嘴皮子,习惯性的推脱责任,却忘了眼前之人身份。
眼前之人,名叫“玉依媛侍棺”。
名字虽然古怪,但身份却不低,乃安倍氏旁支阴阳师,世代玄门,且是东瀛“百鬼座”核心成员。
传闻其幼时被献祭给邪神“玉依媛”,身魂遭冻雨寒霜侵蚀,右半身躯凝冰畸变,右手化为六指冰爪,习得操纵童魂的阴邪秘术“霜降御子”。
腰间古剑「月棺」封印着玉依媛魔魂,极其恐怖。
而且,对方还是东瀛有名的剑客。
这种人物,他跪着舔脚趾都没有资格。
玉依媛侍棺冷哼一声,凶光微敛。
赵清虚这条线断绝,许多地方还真得依靠这个扎根京城多年的探子。
想到此,他面上的厉色稍缓,上前虚扶了一把,语气沉冷道:“你辛苦了。那一巴掌……是提醒你别忘了自己是谁的人。起来吧。”
“谢……谢大人!井上……绝不敢忘身份!”
探子如蒙大赦,却依然不敢站直,只战战兢兢地将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玉依媛侍棺目光阴鸷地扫过众人,声音压得更低:“赵清虚、赵长生……哼,这些神州的妖人果然靠不住!殿下早有断言,他们要搅乱神州是他们的事,我们只管冷眼旁观便是。”
“此番前来,我本意只是替殿下探查神州虚实,看看他们所谓的‘乱局’究竟是何模样,顺带摸摸高丽半岛战事,大宣的态度……”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残忍而贪婪的弧度,“罢了,既然赵清虚那边已是一盘死棋,再纠缠无益。我们的目标……如今只有一个!”
“乾坤书院里的‘神器’制作之法!”
探子闻言,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连忙应道:“大人,此事…反有机会了!”
“哦?”玉依媛侍棺挑了挑眉。
井上快速解释道:“看大宣朝廷的风向,这‘神器’绝非独藏深宫之物,大有大量推行的架势!眼下神州的各大商会、各方势力,正削尖了脑袋,使尽解数向书院塞银子、送子弟,为的就是能从中分一杯羹,窥得神机!”
“就连瓦剌和南洋的使团…”
他加重了语气,“也在暗中拼命撒钱,收买关节,想把这图样弄回去!”
“只需盯紧这些人,待他们真的将图纸拿到手……”
井上眼神凶狠,做了个干净利落的手刀手势。
“好!”
玉依媛侍棺眼中精芒一闪,脸上首次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去办吧。”
探子得了命令,再不敢停留,躬身低头,几乎是倒退着隐入来时黑暗的地道。
很快,洞窟内就再次安静下来。
“法主。”
一名络腮胡剑客拱手道:“他常年居住京城,怕是信不过。”
“无妨。”
玉依媛侍棺面色淡然道:“方才我已在他身上下了神咒,随时能斩杀。”
说话间,看向洞窟上方,忍不住感叹道:“神州不愧是物华天宝,整个京城都被阵法包裹,咱们不可随意动用术法,否则插翅难逃。”
“拿到图纸,立刻离开,莫要多事…”
“爹爹,你的脸怎么了?!”
探子捂着刺痛浮肿的半边脸刚回到家,就被眼尖的孩子撞见。
“没……没事,”井上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把搂住孩子,“爹爹……不小心摔的。”
他目光越过孩子的头顶,望向在狭小厨房里忙碌的妻子那单薄的背影,眼神剧烈地挣扎、闪烁……最终,一切复杂的情感都被一种冰冷的决绝彻底吞噬,只剩下赤裸裸的漠然。
胡乱包扎了脸上那带着诡异寒霜的六指掌印,探子换了一身装束,像平常一样走进了南城喧闹的茶馆。
“哟,尤二?你这脸怎么了?”熟识的牙人戏谑地打趣。
“嗨!别提了,”探子揉着腮帮子,含糊地应道,“风火牙痛,疼得邪乎!”
他摆了摆手,熟练地融入周围的嘈杂中。
看似闲聊,实则句句不离那引得全城议论的“神器”。
如果在平常,说不定会露馅。
但如今,整个京城都在讨论此事,多问几嘴也不惹眼。
很快,便得到了不少消息。
“京城周遭的窑工听到风声,说那‘铁怪物’一个能顶百十号劳力!不少人聚在一处嘀咕,生怕砸了祖传的饭碗……”
“茶馆里还传呢,说书院门口冒出过诡异红光,寒气结冰,定是‘妖器吸人阳气’!”
“今早朝堂都吵翻天了,老御史嚷嚷着要‘废妖器,复海禁’!结果您猜怎么着?当场就被剥了官袍!”
“……黑市上,‘神器’图纸的悬赏,已经高得吓破人胆了!”
听着这些汇集而来的或真或假、或忧或惧的市井流言,即使是潜伏多年的井上,此刻心中也难掩一片茫然。
他亲身感受到了这座庞大的都城,因那名为“神器”的造物,正从内而外地剧烈躁动、沸腾着,仿佛一个被点燃的巨大火药桶。
作为深潜东瀛的密探,他自然知晓“玉依媛侍棺”此行肩负的重压。
丰臣秀吉一统东瀛后剑指高丽,文禄、庆长之役已让朝鲜危如累卵。
而大宣朝这边诸事繁忙,加上与高丽国关系一般,也就没理会对方求援。
局势看起来不错,但东瀛内部也有隐忧。
丰臣秀吉原本指定了外甥兼养子丰臣秀次作为继承人。
但就在今年,又生下一子,名为丰臣秀赖。
丰臣秀次成了绊脚石,但“五大老”皆站秀次这头。
谁都知道,一场风雨正在京都酝酿。
若是处理不好,说不定又会掀起战乱。
玉依媛侍棺,正是丰臣秀次一脉的家臣。
若这次能将图纸取回,便仍有继承的希望……
想到此处,探子不动声色起身,在满堂嘈杂议论声中悄然离开茶馆,像一滴水融入溪流般,向更加鱼龙混杂、利于掩藏行迹的城南而去。
这里正是朝廷严令查缉藩商之际,那些番邦商人最后的藏匿之所。
凭着对三教九流、黑白两道的烂熟于心,尤二锐利的目光很快捕捉到不少信息:
裹着缠头布的波斯商人,在瓷器铺的柜台前佯装挑剔花色,修长的手指却蘸着杯中的茶水,飞快地在不起眼的角落描绘着书院地图……
身着瓦剌仆役服色的汉子,在喧闹的肉铺前刻意高声买肉,趁着摊主剁骨的间隙,飞快地跟旁边一个看似帮闲的本地泼皮咬耳朵,许诺下的,是足以让人疯狂的天价悬赏……
正如东瀛探子所想,京城已是暗流汹涌。
朝堂之上,皇帝萧启玄夺了几个老臣的官服,下朝之时,又乘坐他那轰鸣作响,黑烟滚滚的龙辇离开,算是彻底为此事定下基调。
没有什么“妖器”,只有祥瑞的“神器”。
开海派还好说,他们的利益在海外,原本就是乾坤书院的支持者,如今得知“神器”能驱动大船远航,更是鼎力支持。
谁都知道,这代表了什么。
最倒霉的,还是本土派。
晋州商会已经发出风声,要兴建驰道为朝廷分忧。
看似吃亏,但沿途客栈和茶楼酒肆,都会由他们独家经营。
更关键的是,驰道往哪里修,从哪儿经过,中间都能大做文章。
没人注意,众多五道将军庙也会同时修建。
晋州商会做票号生意,汇通天下,实力自然不用说。
在其带动下,不少商人都在向书院靠拢。
而这些人,不少都是本土派。
这个原本和开海派针锋相对的势力,已有分裂迹象…
诸多纷乱中,李衍他们却是迎来了难得的清静。
书院举行了开院大典,但学生尚未招满入学,再加上蒸汽机已秘密运送离开,外人难以进入,整个书院都一片宁静。
李衍等人,也趁这时机各自忙碌。
“这护臂倒是精致…”
百工楼内,一名中年妇女正仔细查看护臂“千念”。
“是成都洛家的手艺吧。”
妇人面色平静道:“以经纬线编制天地,想法不错,但手法还差了些。”
话说的不客气,但在场却没人反驳。
原因很简单,这位乃是大名鼎鼎的“万百巧”。
其年幼时便成了苏州织造局的挑花匠,还是云锦传人,就连皇帝所穿的衮袍,都必须由这“万百巧”亲自制作,才会放心。
“可有解决之法?”李衍连忙询问。
“万百巧”沉思了一下,没有直接回应,而是开口道:“听闻李少侠擅长雷法?”
“略懂。”
李衍谦虚了一句。
万百巧说的对,他不仅会阳雷与阴雷之法,手中断尘刀也能用雷法激活,而且还有一招最强的“雷神变”,可临世将战力提升。
“李少侠说笑了。”
“万百巧”只是客套了一句,便面色严肃开口道:“这个护臂,老身有办法。”
“老身独创了‘缂丝雷纹’法,可将金丝织入此护臂之中,不仅能让这法器提升,你使用雷法时,也可增强威力。”
“就依前辈之见。”
李衍点头,又从怀中取出五面棋子。
这是五方绞杀鬼帝王玄谟留下的战利品。
阴符宗镇教之宝,炼制者便是大名鼎鼎的张角。
此物来头也不小,乃是当年张角炼制,辗转落入阴符宗手中。
此旗威力,李衍见识过,要用其作为《五方罗酆旗》的载体。
“此物竟在你手中?”
“万百巧”眼睛一亮,开口道:“炼制此宝者,都是高手,老身能勉强修复,但你要找陶逢春重新修补旗杆……
王道玄和龙妍儿,在百草园请教葛朴生。
他们一个是道士,一个是巫女。
能完整观摩高手炼丹,对于他们也是不小机缘。
但更吸引二人的,乃是周围很多叫不上名字的奇花异草。
吕三不用说,来到书院也依旧是那副德性,小门一关,自成天地,整日待在房中,懒得与外人打交道。
而最忙碌的,无疑是沙里飞。
“以心血养铳,每日寅时咬舌尖血喷于符轮,等同剑修'血炼'…”
大匠赵火工、周白硝,同时看着《梅山火器法纂》上沙里飞的标注,语气从不屑变成了惊讶,“这是你想出来的?”
“那是自然。”沙里飞也满脸得意。
“有点难。”
赵火工直接开口道:“东西能造出来,但能否成功,还要看你自己,至少老夫从没听说过,要把枪当做飞剑来练。”
“若真成了,你怕是能成为一脉先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