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幽深地宫通道内,冰冷水珠接连坠落在砖石地面。
李衍跟随元丰前行,目光不时扫过四周。
越往里走,地面砖缝渗出的寒湿潮气便越重。
虽然元丰带着几分醉意,但放行却分外谨慎,仅允他一人深入。
沿途守卫森严,重重关卡验证后方才抵达。
这座庞大穹顶型地窟,显然是对山中天然洞穴加以改造而成。
巨大的钟形蒸汽机原型已被彻底拆解,旁边十米长的老榆木桌面上,齿轮部件分门别类,码放得井然有序。
洞窟中央,景象更令人惊异:
十二名赤膊的墨门匠师立于八卦方位,正以杠杆悬吊着一具硕大的青铜气缸。
几名老道手持钢锥,在其表面小心翼翼地刻蚀符文,再用混着朱砂的颜料仔细涂抹……李衍蓦地停下脚步,脸上写满错愕。
那蒸汽机分明已被拆解,但这硕大的气缸似乎仍在独立运转!
厚重金属外皮上水汽凝结,化作颗颗露珠滚落。
嗤——嗤——
露珠坠地瞬间,激起缕缕刺鼻白烟,地面随之凝出薄薄寒霜。
这是……
李衍皱眉,指捏印诀,凝神一嗅。
“前辈!这…竟是先天罡煞二炁?!”
他猛然侧首,震惊地看向元丰。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应传来——气缸之内,阴阳交感的罡煞二炁流转不息,浑然天成,宛如活体的太极漩涡。
这分明是洞天福地才有的灵窍气息!
他的护臂“千念”也曾用经纬线编织模拟灵窍,以三才镇魔钱为核心驱动,但所生仅是寻常驳杂的罡煞之炁,始终未能孕育灵韵。
这…还是那台笨重的蒸汽机么?
当初拼凑时,可丝毫没有察觉这般玄机!
“哈哈哈……”元丰抚须而笑,神色间是掩不住的得意与慨叹,“当年的矩子王肃,实乃天纵之才!若非将此宝运回后拆解研究,我等亦难窥此奥秘。”
“此物妙用何在?”李衍心中好奇更甚。
“力贯万钧,化凡为玄!”元丰毫不讳言。
怪不得…李衍心下恍然。
这已然超越了凡俗机械的范畴!天壤之别,判若云泥。
蒸汽机…驱动罡煞二炁…将呈现何等奇观?
此等技艺若广为流传…
这世间文明又将走向何方?
一念及此,李衍顿觉前路迷雾重重,再难料定。
“这等手段…究竟如何办到?”他连忙追问元丰。
元丰摇头,眼中既有赞叹亦有遗憾:“此物乃浑然一体浇铸而成,密合无隙。强拆之下,内中玄妙便随之崩坏…我等虽有所推测,但——”
他话锋一转,“寻常禁制阵法断无此威,必是耗费了珍罕之极的天地灵材。”
“如此说来…核心之秘…尚未破解?”李衍眉头紧锁。
元丰言语如此笃定,他本以为对方已彻底掌握,不想竟是连原理都未参透。
若根基未明便急于推广,未免莽撞了些。
“哈哈,无需担忧。”
元丰哑然失笑,似乎并不着慌,引着李衍走近那巨大气缸,“李小兄弟,可知道昔年有位藩人国师利玛窦?”
李衍点头:“略有耳闻,闻其归天后葬于京城郊野。”
此人可是大名鼎鼎,据朝廷所言,其人来自西国意大里亚。
“不错,”元丰行至气缸前,指着上面正被老道们精心刻画的符文,“利国师虽是番邦教士,但通权达变,与我神州玄门倒也并非全然对立。他所绘《万国全图》,对开海大业颇有益处。”
“然此人生性好奇,常受人邀约观摩,却不懂我门忌讳,”元丰话中透出一丝无奈与嘲讽,“竟将所见秘术付诸笔墨,著成《畸人十篇》散播于外…”
李衍不解:“这…与本宝有何关联?”
元丰手掌轻抚气缸表面那些密密麻麻、正被朱砂填充的鎏金符文,神色陡然变得无比郑重:“当日,你曾对老夫言道:‘那些高居苍穹、缥缈难测的正教法脉神灵,不过是他人之神。此物方乃我墨门踏足之地的人间真神!’”
“老夫初闻此语,如闻天音!”
元丰声音微微发颤,似回当时激动,“自虔心谨遵我门古礼,将此宝奉若神明。运宝赴京途中,无论风雨晦暝,每日晨昏必行香叩祭,不敢有半分懈怠。”
“原以为仅是虔诚之规…谁知…”
他一时激动,言语竟有些梗塞。
李衍瞳孔骤缩,“成了?”
“成了!”
元丰重重颔首,心绪稍缓后说道,“许是冥冥有感,纵使入宫参研,香火供奉亦未尝断绝,老夫犹如神助天启,于年前解开蒸汽机构造原理!另几位弟子…亦得此玄妙。”
“如此惊天之事,墨门岂敢私藏?”
元丰肃容道,“立时禀奏圣上,方有今日开院大典之盛举。当日,钦天监奏报:‘客星赤芒如轮,现于太微垣’!天象印证,陛下龙颜大悦,亲赐神号:‘燧轮水火真君’!”
“燧轮…真君?”李衍喉结滚动,一时无言。
他复又看向那兀自流转着罡煞二炁的青铜气缸:“那此物…?”
“此乃神器之‘心’!”
元丰解释道,“吾等将以‘装脏’之玄门秘法,将其奉入真君金身之内。”
“陛下圣裁,已将真君神位立于社稷宗庙,享国祀大礼!此后,凡州府县衙设厂铸机,必立‘真君祠’。节气祭典,牲醴供奉,万民同祭,不可懈怠!”
言语间,他眼中再次燃起那近乎执迷的狂热光芒:
“人道巨轮已启,大势浩浩汤汤!与其畏首畏尾,何如应天顺命?!泄神器之法于天下又何妨?”
“器利民则富,民富国自昌!自今日起,凡吾大宣疆土之上,蒸汽机一声轰鸣,便为真君多添一炷人间香火——万民生息操劳之力,皆化神州气运…不朽薪柴!”
看着元丰那近乎癫狂的神情,李衍只觉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头皮。
他莫名有种感觉,自己好像掰弯了时间线…
“还有这等离奇事?!”
柔远驿中,沙里飞抓着他油亮的大光头,眼珠子瞪得溜圆。
待回到驿馆,开院大典的喧嚣散去,李衍才将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众人闻言,无不震惊失色。
王道玄捻着胡须,满面忧虑:“福祸难测,凶险…未卜啊…”
不怪他们担忧,就连李衍此刻也觉得前方一片迷雾。
“罢了罢了,想那么多干啥。”
沙里飞摇头道:“朝廷已经布局,开院大典后各方势力必闻风而动,利字一起,便是杀劫重重,咱们终究是江湖中人,没法插手,反正天塌了有大个子顶着。”
“话说回来,那元监正答应了没有?”
“放心,答应了。”
李衍沉声道:“明日咱们就搬去书院,之前《求仙篇》和蒸汽机的事,书院欠咱们不小人情,你那枪械法器,还有其他人的法器,都由书院操办。”
“所需灵物,书院都会负责,但下次就不行了。”
“这次就够,这次就够!”沙里飞闻言,顿时一乐。
他们炼制法器,使用灵物,可消耗不小。
书院能提供,至少钱上暂时无需发愁。
旁边的王道玄,则皱眉道:“那赵清虚呢,可有线索?”
李衍摇头,同样满脸疑惑,“始终不见踪影。”
“我已问过了,蒸汽机在书院直到运往社稷庙,霍都会亲自守护,且有宗人府高手和几名国师配合,加上都尉司神枪手,可谓密不透风。”
吕三若有所思道:“会不会是赵清虚放出的假消息,他另有图谋?”
“或许吧。”
李衍扭头看向窗外,沉声道:“罗明子他们,已经派人前往《求仙篇》上记载的其他神山,待将那‘升仙大阵’中的东西全部取出,他们翻不了天!”
正如李衍所料,开院大典造成的风波,才刚刚开始。
次日清晨,李衍一行便收拾行囊直奔书院,而京城市井,早已鼎沸如煮。
“啪!”
醒木重重拍在桌面,茶馆里唾星四溅的说书人满面红光:“话说当时祥云缭绕,紫气东来,陛下端坐于那仙人龙辇之上……”
下方人头攒动,伢人们与贩夫走卒挤作一团,交换着各处捕风捉影的传闻:“‘喷火铁兽’?听隔壁张屠户讲,亲眼见那铁牛车眼睛喷火星子,肚子能吞千斤黑炭!”
“嗨,真假谁知道?可昨儿个煤场契价飞涨是真真的!多少豪商抢破头…咳,可惜咱这囊中羞涩,不然砸锅卖铁也得吃进!一本万利啊!”
“哼!乐个什么劲儿?”
一个醉眼惺忪的汉子哼哼唧唧,声音拔高,“俺舅爷在工部当差,内幕消息!那‘神器’能顶千百个苦力!商号们争着买,往后工坊里还有咱小民的活路?都得喝西北风去!”
此言一出,周遭骤然一静,面面相觑。
“不…不至于吧?”
旁边有人笑着打圆场,“俺是烧窑打砖的,手底下功夫!砖坯不瓷实,炉里一过就废!还有俺家婆娘,在津门绣坊当差,针线活计巧着嘞,难不成那铁疙瘩还会穿针引线?”
“就是!朝廷得了宝贝,那是镇国安邦的,跟咱们小民争什么食?”
“俺倒听说了,”一个黝黑汉子压低声音,“晋州商会要修那‘铁牛车’跑的‘神道’驰道,正满世界招人呢!这活计接下来,几年的嚼咕都不愁!”
“啥?!你他娘的不早说!”
“走!快走!”
听说有工开,几个汉子登时拍案而起,一阵风似的刮出了茶馆。
茶馆幽暗的角落,一个身材短小的伢人独坐窗边,灰布帽檐压得很低,耳廓却如狸奴般微微翕动。
他将那些真假掺半的议论收入耳中,默默记下。
片刻后丢下几枚铜钱,起身便走。
此人出了茶馆,脚步一转便扎进了东城。
东城毗邻漕运码头,本就是鱼龙混杂的泥塘。
自打“铁锚会”的龙头罗功胜在菜市口掉了脑袋,这曾煊赫一时的庞然大物,便如被捅了窝的马蜂,顷刻乱成一团。
稍有点门路的高层早已卷铺盖逃之夭夭,远遁他乡。
唯剩下一群红了眼的亡命徒,此刻正为了争夺地盘,在长街上厮杀作一团。
“干死这帮杂碎!”
怒骂与惨嚎交织,往日的城狐社鼠,这时哪还顾得上“不闹出人命”的潜规矩?
棍棒成了摆设,雪亮的刀片子、凿骨头的小斧头,只顾着往对方要害招呼。
噗嗤!有人当胸被攮了个透亮,哼都没哼便栽进血泊。
扑通!血糊糊的尸首被抛入浑浊的河沟。
百姓惊叫着奔逃躲闪,远处传来衙役急促的吆喝和杂乱的脚步声……
望着这血腥混乱,那矮小伢人眼底掠过一丝浓重的讥诮,仿佛在看群蝇争腐。
他压了压帽檐,侧身滑入旁边狭窄的深巷。
这里居住的,都是京城贫苦人家。
巷子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浊气——那是经年的潮湿霉味、陈腐的尿臊气,还有角落里小作坊鞣制生皮散发出的刺鼻恶臭,熏得人脑仁发胀。
低矮的破败房屋如歪斜的积木,挤在坑洼积水的泥泞小道上。
伢人低着头,在蛛网般密布的窄巷里七绕八拐。
他每一步都踩着污水烂泥,还不时警觉地往身后撒出一些无色的粉末。
几条翻食垃圾的野狗刚凑近嗅了嗅,登时毛炸如刺猬,夹着尾巴哀嚎着逃窜开去。
终于,他停在了一处荒草漫过膝盖的破败大院前。
几个衣衫褴褛、眼神空洞的乞丐正蹲在倒塌的照壁旁,用缺口的破瓦罐煮着从各处讨来的馊水和霉烂窝头,那恶臭随风飘散,足以将活人顶一跟头。
“滚远点!”伢人捂紧口鼻,嫌恶地低喝,随手丢出几枚铜钱。
乞丐们木然地捡起铜子儿,拖动着破草席让开了道。
闪入后院柴房,他凝神谛听片刻,确认四下无人,这才揭开角落里一块厚重的、布满苔藓的地窖隔板。
一股混合着泥土腐败和阴冷湿气的浊流,顿时涌了出来。
矮小伢人毫不犹豫,一个鹞子翻身便没入黑暗。
狭窄的地道潮湿冰冷,他在黑暗中熟稔地左弯右绕,走了约莫一炷香,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个地下洞窟,看模样曾是私盐贩子囤货之所。
昏黄摇曳的油灯光晕下,清晰地映出二十几条盘膝端坐的身影。
他们虽身着粗布汉人衣物,但头顶无一例外,全是剃光中间头发的“月代头”,腰侧斜插着修长冷硬的肋差。
阴鸷锐利的目光齐刷刷扫来,如同一群蛰伏于巢穴中的恶狼。
矮小伢人再不掩饰,跪在地上磕头道:
“法主にお会いします(拜见法主神官)!”
灯火黑暗处,则响起了阴冷的声音:
“如何,有赵清虚的消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