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升起,春风带着丝暖意。
然而,罗明子却觉全身发冷。
他扭头看了一眼,望着身后宫门缓缓关闭,不由的想起当初刚来京城。
那时他因与李衍交好,得知了赵长生的事,上报后引起重视,玄祭司传来调令,皇帝亲自召见,委以重任,专门抽调精锐调查赵长生。
那时候,他也算意气风发。
长安毕竟不是京城,他在纯阳宫也比不上那些嫡传弟子。
若能将赵长生抓捕,可保神州社稷,也不枉多年苦修。
谁曾想,只是窥见了冰山一角。
越往下查,暴露的东西越是触目惊心。
如今,京城眼皮底下都成了妖巢,已让他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收起心中杂绪,罗明子加快脚步前行。
过了午门,罗明子便被宫中侍卫引至奉天门外。
此门广场面积辽阔,东设“体仁阁”,西设“弘义阁”,两阁飞檐各悬十二枚青铜剑铃,合二十四节气之数,每当钦天监里的钟声响起,相应节气的剑铃便会震动,清除宫中晦气。
大宣朝皇权大过神权,宫中布置精妙也远超各大玄门。
此时早已下朝,偌大的广场,就只有罗明子一人站立。
等了许久,抱着拂尘的太监才快步走来,高声传旨道:
“罗道长,陛下于谨身殿召见。”
“有劳公公。”
罗明子低头回应,随后又跟着太监从华盖殿旁穿过。
终于,他们来到了谨身殿。
皇宫布置,乃是严格符合礼制典范。前朝后寝、左祖右社、中轴对称。
前朝乃政务区,之前经过的奉天门为皇帝“御门听政”之地,门前金水河呈弓形,象征“御箭镇邪”,五座汉白玉桥分别代表“仁、义、礼、智、信”。
之后中轴线上有三大殿。
奉天殿即是“奉天承运”的意思,乃皇帝登基、举办大朝会的区域。
中央华盖殿,代表玉帝华盖护佑。
眼前的谨身殿,则代表帝王修身立德,乃殿试和宴请藩王之地。
但见殿顶螭吻衔剑,正是武当山所献“真武斩妖剑”法器,以此剑为阵法核心,加上神州社稷香火,别说普通修士,就是地仙来了也会被压制。
罗明子刚要上台阶,就见宫门中走出一白须老道。
白须老道衣着华丽,仙风道骨,鼻梁上架着玳瑁眼镜,正是钦天监的监正白辰山。
“见过前辈。”
罗明子见状,连忙拱手施礼。
白辰山乃是神州数一数二的风水地师,地位不输各大宗门教主。
“哦,是罗师侄啊。”
白辰山的脸色明显有些疲倦,摇头道:“我刚从豫州回来,向陛下禀告历法修订之事。”
说着,低声道:“陛下似乎心情不好,你当心点。”
“多谢前辈。”
罗明子连忙拱手致谢。
待白辰山走后,他才抬脚进了大殿。
但见殿内一根根朱漆立柱高耸,梁枋绘金龙和玺彩画,地面铺“金砖”,大殿深处有金丝楠雕凿的蟠龙宝座,后立紫檀屏风,两侧陈设铜鹤香炉、珐琅仙鹤烛台。
龙椅后方,原本悬挂着《帝鉴图说》,讲述历代明君治国典故。
而如今,却换上了一幅巨大的《万国海志图》。
一名黄袍老者正背对着他,观赏地图。
其身形高大,只是冠冕下已是满头白发。
“见过陛下!”
罗明子不敢怠慢,恭敬拱手弯腰。
如今的大宣皇帝名叫萧启玄,自小便英明神武,成年后铲除外戚专权,又经历了皇家内乱,千辛万苦登上皇位,随后便是南征北战,整顿朝纲。
使得已经有些颓势的大宣,再次出现鼎盛之象。
可以说,是实打实的明君。
当然,脾气也不太好,死在其手中的朝臣,不知有多少。
“罗卿,急着进宫,查出什么了?”
皇帝依然没回头,只是拿着放大镜查看海图。
罗明子知道这位皇帝的脾性,不敢怠慢,连忙将事情讲述了一番。
皇帝身子一顿,缓缓转身。
但见其面庞瘦削似刀劈斧凿,颧骨高耸如两柄悬刃,眉骨隆起如卧龙,眉尾斜飞入鬓,瞳孔漆黑如点墨,望之如临深渊,令人不敢直视。
罗明子看了一眼,连忙低头。
这皇帝萧启玄性子刚硬霸道,虽非修士,但年轻时也是武道高手,战场上腥风血雨经历过的人,执掌江山多年,气势更加不凡。
唯独面色有些青白,是久病未愈的面相。
“蟠桃会…”
萧启玄将放大镜缓缓放下,冷声道:“历来帝王求长生者不少,无一不弄得臭名远扬,贫苦者求富贵,有了富贵又想长生,便让那些心术不正的术士钻了空子。”
“朕都不敢想此事,他们倒好,吃起了活人,与妖魔有何不同?”
“此事你查清楚,朕这一朝,丢不起这人…”
声音不急不缓,但却杀意升腾。
罗明子闻言,顿时放下了心。
这位皇帝陛下,除了脾气不好,便是好名声。
因为怕被人说容不下功臣和兄弟,所以对英王和蜀王多有宽待。
因为开海,发现世界之大,又起了雄心。
显然,这件事已让他起了杀心。
毕竟“蟠桃”一事骇人听闻,正史逃不过,民间更是不知会如何编排。
“还有一事…”
罗明子犹豫了一下,又将活阴差被猎杀,疑似有宗师参与的事说了出来。
他知道,以这位陛下的性子,一旦说出,玄门之中必然生出事端。
但若不说,又怎么对得起李衍苦心查探。
“地仙…”
皇帝萧启玄面色变得阴沉,“嗯,此事朕已知晓。”
“此事也是那李衍查出?”
“是,陛下。”
“倒是名福将,问他是否愿意加入玄祭司。”
“这…”
罗明子有些为难,“贫道提过,李少侠说江湖粗人,不习惯入朝堂。”
“哼,终究是江湖草莽,上不得台面!”
萧启玄摆了摆手,“查清此事,朕自有安排。”
“是,陛下。”
罗明子连忙拱手退下,出了大殿,后背已是湿了一片。
而大殿内的萧启玄,则抬头看向大殿外的天空,喃喃道:
“地仙…是因人道变革,忍不住了么?”
“人不晓天所为,天安能知人所行?”
“来人,请诸位国师前来…”
罗明子回到庄园后,当即将情况讲述了一番。
“那就好。”
李衍沉声道:“看来皇帝还不糊涂。”
罗明子苦笑摇头道:“我看陛下的意思,是不想此事闹得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只要抓到人,那些权贵自然有办法处理,咱们依计行事便可。”
“嗯。”
李衍点头道:“我们方才商量,发现有个好机会。”
罗明子连忙道:“哦,说来听听。”
李衍将京城图纸取来,放在桌子上,开口道:“弥勒教京城香主,乃是五仙堂的胡媛媛,我接了她的委托,镇杀藏在英王府的阴犯乌勒吉。”
“因津门码头之事,英王府为安抚人心,想借老王妃八十大寿摆气派,到时不少京城权贵都会去,英王府与蟠桃会不清不楚,肯定有人前去,正好由龙姐进行鉴别。”
“我照常行事,由胡媛媛安排潜入,其他的就要道长来安排。”
“好说,此事不难。”
罗明子一口答应下来。
他如今手下都是都尉司和玄祭司精锐,这种事再简单不过。
众人定下计谋,李衍便先行一步返回京城,住进了胡媛媛安排的客栈。
待到窗外暮色渐沉,街巷间也浮动着炊烟与叫卖声。
李衍倚在窗边,目光扫过楼下往来行人,忽见一辆青布马车碾过青石板,在客栈门口停下。
车帘掀起,胡媛媛披着素色斗篷闪身而出,发间银钗微晃,眼角胭脂如狐尾上挑。
她身后跟着个矮胖男子,锦袍玉带,满脸堆笑,小心跟随。
“李少侠久等。”
胡媛媛上楼后推门而入,将一枚桃符挂在门上,开口介绍道:
“这位是庆安堂管事刘三槐,也是教中的兄弟。”
庆安堂?
李衍微微点头,“有劳了。”
他听过庆安堂的名字,乃是京城有名的戏班。
“见过李少侠。”
刘三槐连忙弯腰拱手,咧嘴笑道:“早听闻李少侠咸阳擂台的威风!咱们庆安堂正缺您这样的武生压场子,英王府寿宴这出戏,定要唱个满堂彩!”
李衍眉头微皱,“我可不会唱戏。”
“您放心。”
刘三槐笑道:“您是我请来助阵的沧州大武生王剑眉,英王府查的严,有个身份才好进府,到时再找个生病的由头,便能糊弄过去。”
胡媛媛也点头道:“李少侠放心,三槐已打点好,戏箱夹层可藏兵刃。”
她忽压低嗓音,“那乌勒吉所修之法,每逢朔月必饮童女血,寿宴当晚正是时机!”
两日后,英王府张灯结彩,朱漆大门前车马如龙。
王妃的八十大寿宴会,在傍晚举行,这些都是提前来送礼物的车队。
有王府管事带着仆人挨个查看,进行清点。
庆安堂的箱笼车马,也缓缓驶向侧门。
侧门同样有王府侍卫把守。
管事刘三槐点头哈腰递上名帖:
“贵府定下的贺寿堂会,劳烦军爷通融。”
“都站好了!”
一名疤脸校尉厉喝,带人掀开箱笼,仔细盘查。
李衍扮做青衣武生,抱臂倚在戏箱旁。
他余光扫过府门,只见青砖影壁上雕着“英王破虏图”。
寻常人家,顶多弄些八仙过海之类的浮雕,足见英王府权势。
正如他们所料,王府盘查格外严苛。
那些军士将箱子打开,甚至一件件翻找。
李衍看到后,顿时眯起了眼睛。
待会儿还要搜身,因此他将法器都藏在箱子暗格中,也不知能否蒙混过关。
刘三槐见状,心中也是一慌,连忙塞出散碎银子,
“武戏用的未开刃道具,您瞧这木柄,弄乱了待会儿我们不好收拾…”
“滚开!”
那校尉恶声恶气,直接将他推开。
正要继续盘查,却听得门内传来一声娇笑:
“王统领,祖母还等着看《麻姑献寿》呢!”
但见一名华服少女倚门而立,鬓边金步摇轻晃,脸上满是不耐烦。
校尉立刻收刀赔笑:“九小姐恕罪,这就放行!”
话虽如此,还是搜了所有人的身,才将他们放行。
“你们快点!”
那少女催促道:“晚上人多,我央求了祖母,提前给我们唱。”
“郡主放心,定让您满意。”
刘三槐连忙赔笑,才将这少女打发走。
戏班子车队穿过三重仪门,来到了中院。
英王府的院子,面积同样惊人,中院附近有花坛池塘,砖木戏台就在池塘后方。
“都识相点,莫犯了主家忌讳!”
刘三槐训斥一句,便拿起一捆麦秸秆,沿着戏台抛洒。
这是戏班子的规矩。
戏班子是贱业,被称为下九流,很多人都有忌讳。
比如去别人村子演戏,不能随便进村,更不能随便进人家宅子,一般都是在破庙破窖中居住,这便叫“台子搭在庙前头,演员住在庙里头,死后埋在庙后头”。
就是戏箱子压了人家宅地,走时也必须放鞭炮,有讲究的,甚至要用黑牛犁地,将宅地翻一遍,谓之净宅。
至于唱堂戏,也得用秸秆绕着台子撒一圈,意思是戏子低贱,怕踩坏了地皮,害的子孙后代无法做官,走之前还要将秸秆集中起来烧毁。
庆安堂在京城名声不小,但到了王府,也得处处守规矩,免得引来灾祸。
李衍也跟着其他人搬箱,但来到假山前时,却伸手一弹,将刍灵纸人弹入假山缝隙。
待会儿,便要靠刍灵纸人探查。
他们刚将戏台布置好,就见对面厢房二楼内,一名名女眷涌出。
却是王府女眷们想提前看戏。
按道理,这不符规矩,戏班子的人连饭都没吃。
但他们哪敢有半句怨言,刘三槐低声道:“诸位受累,先唱着吧。”
很快,锣鼓一响,水榭戏台便热闹起来。
“瑶池开宴也——”
随着一声清亮唱腔,扮作麻姑的旦角踩着云步翩然登场。
她头戴点翠凤冠,身披五彩霞帔,水袖一甩如流云泻地,指尖兰花轻翘,活脱脱画里走出的仙子。
“献蟠桃庆寿诞,祝王母福寿绵长——”
楼上女眷们看得津津有味,而李衍却低头藏在戏台后方阴暗处。
他目光森冷,偶尔瞥向二楼。
那里女眷旁边,还站着一名中年书生。
正是逃走的津门静海帮三爷,于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