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占元自然找不到翟远。
这年头移动电话通讯不方便，大哥大到了内地没有基站就变成砖头，全靠座机或者写信联系。
即便知道翟远带着剧组来燕京，也是大海捞针无法联系。
“他们总得住外宾酒店吧？我去酒店门口蹲着。”
于老爷子烈性子上来，什么话都往外秃噜：“当初说什么拜师，不就是想把咱们的徒弟弄进他公司吗？现在事情办完了就翻脸不认人？”
孙蕊馨皱眉道：“你说这些干什么。”
于占元道：“怎么不能说，这事咱们心知肚明。”
一旁的张富祁看着两个新收的徒弟拌嘴，乐呵呵瞧着热闹，对自己未曾谋面的小徒弟多了几分好奇。
老实讲，活了一百零几岁哪还有看不开的事情，要是心胸狭窄也到不了这岁数。
张富祁一开始被儿孙辈央告着，收下这三个香江徒弟，多少存了些给后辈儿孙铺路的意思。
等孙蕊馨和于占元到了燕京，看着两个同样年纪不小的老人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一派尊师重道模样时，张富祁心头的观念就转变不少，觉得这徒弟没收错。
给两个当年受挤兑，被迫搬到香江开馆收徒的南派京剧名家正名，也算自己临了办了件好事，发挥了些大辈儿的作用。
“行了行了，年纪都不小了，别为这点事再吵出个好歹来，你俩再死我前头。”
张富祁敲敲桌子，不想继续聊这件事：“你们昨天给我听了段南派秘本，今天我也不藏私，给你们说一段北派的秘本《文昭关》，会这出戏的估摸现在没几个了，我本来还打算带进棺材呢。”
老头三两句话把话题拽回来，稳了稳嘴里假牙。
“好好听着啊，唱一回少一回喽。”张富祁哈哈一笑，开嗓哼唱：“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实指望到吴国借兵转，谁知昭关有阻拦……”
一段戏词唱完，张富祁正要逐句批讲之际。
院子外面。
翟远快步闯入，身后跟着林正英他们三个，还有张富祁的孙子张建华。
张建华脸上挂着喜气，一进院子便开口道：“老爷子，您天天念叨的小徒弟来拜访您了。”
翟远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眼圈立刻变红，快步上前情真意切道：“师父！”
张富祁和孙蕊馨、于占元三人加起来快三百岁年纪，见状俱是一愣。
于占元一看翟远红着眼圈、眼泛泪花，心里那点不满立刻消散。
身后跟着的张建华一扬手，半个切开的洋葱咕噜噜滚出院门，心中暗赞这位小翟老板不愧是开电影公司的，演技确实过硬。
一小时前。
张建华还在为自己电视台工作被替换而糟心时。
文联一个姓周的领导把电话打到传达室，通知他去外宾酒店给翟远领路。
在酒店门口，张建华第一次见到自家老爷子，冒梨园行大不韪收下的这位小徒弟。
丝毫不敢拿起张派京剧后人的架子，张建华一路热情客气领着翟远去认门，路上旁敲侧击顺势把最近的窘境说出来。
“梨园行和央台以前都是瞧你的面子，对我们家关怀备至，现在人家取消我家老爷子的评委资格，不让我参与节目录制也正常，谁让咱们自己没本事呢。”
翟远一听就乐了，自己昨天才见过央台的领导，现在正是关系蜜月期。
当即拍胸脯装了一波：“行你别管了，等见完老爷子我给你拔创去。”
此时此刻。
张建华对翟远的巴结程度相当高，全指着他搞定电视台的工作，顺便再给自己的儿子谋个前程。
翟远来到张富祁跟前，作势就要下跪：“师父我来晚了！”
张建华哪儿能让他真跪，赶紧从后面把翟远抱住，一个劲儿的说不至于：“新时代不讲这一套，我们知道小翟你也是工作太忙，老爷子不挑理。”
张富祁点点头，也虚扶了他一把。
翟远顺势直起腰杆，心说给一个百岁老人跪一个倒没什么，可传出去也的确不好听。
他虽然不跪，身后的林正英、尊龙和袁和平却实打实一人给张富祁磕了个头。
这回张建华拦都没拦一下。
张富祁又见一辈人老怀开慰，照老礼给四个人一人发了个红包。
老爷子端详翟远两眼，点头道：“白白净净，是个唱小生的苗子。”
翟远说：“赶明儿您给我指点指点。”
张富祁笑眯眯道：“你要真有心学，搬过来住一段时间，每天早起我带你去河边练嗓子。”
“这事儿以后再说。”翟远赶紧换个话茬：“下午建华哥要去央台录制节目，您还得坐台下当评委，咱们先往梅兰芳大剧院赶。”
张富祁乜了眼旁边的孙子，沉吟道：“没必要跟别人争……”
张建华不乐意了：“老爷子，就不说这是上电视露脸的机会，人家把我电视台录制节目的事儿都停了。”
张富祁悠悠开口说：“你电视台工作怎么来的，心里没点数吗？在单位有你这号人拿就行，录制节目你是那块料吗净添乱！”
爷孙俩拌两句嘴。
翟远站出来打圆场：“还是得过去一趟，顺便让我也认识下梨园行的朋友，另外有件事得跟大家宣布一下……我先打个电话摇俩人。”
西单，长安大戏院。
京剧的衰颓程度，从戏院的转变就能看得出来。
八十年代京剧，其实已经没落到可有可无的程度。
长安大戏院算得上燕京城几大戏院之一，修建在繁华的商业街地段，可此时门脸依旧破旧不堪，旁边包子铺排队的人都比戏院观众要多。
戏院内部的装修还算说得过去，起码比外面门脸整洁干净不少。
上下两层楼，一千多个观众席位，稀稀拉拉坐着几十个人。
央台的机器搬进戏院，负责这次节目录制的摄影师往观众席里看了两眼，吩咐身边助手：“让他们往前面窜窜，别东一块西一块的，拍出来好看吗？再一个出去多找点观众进来啊，现在这点人数哪儿够。”
助手无奈道：“送票都没人肯进来，我看还是从单位多找几个人来凑数吧。”
摄影师想了想说：“也行，不过你还得再去街面上拉点人进来，起码一楼的空座得坐满，实在不行告诉他们，参与节目录制免费送一盒鸡蛋，这钱回头找台里报销。”
助手皱眉说：“至于吗？现在哪还有人看京剧节目，这一场录制下来，连送鸡蛋的钱都赚不回来。”
摄影师摆弄着机器，头也不抬的说：“估计是有什么任务，不过跟咱们也没关系，干好自己的事儿得了。”
这边节目组正布置现场。
另一边，一众梨园行的京剧名伶聚在后台，正闲聊这次录制事宜。
“难得咱们这行还有上电视露脸的机会，过去电视上都是放老唱片、音配像，哪有这好事。”
“可说呢，电视台通知我来上台参演，我以为开玩笑呢，这回拿不拿名次都不重要了，关键是能上电视。”
“富字辈那位老先生呢？我听说是他来做评委，他家建华负责节目录制，怎么爷俩都没来？”
“别提！现在评委换成了谭、李、马三家的传人，小心人家听了不高兴。张富祁多少年不唱戏了，也就占个辈分高，以为收个香江的徒弟能如何如何，结果拜师宴人家连人都没到，现大眼了。”
“哎！江湖乱道，老爷子也不知怎么想的……”
后台一群梨园行的江湖人八卦声不断，前段时间张富祁那一支出尽风头，现在大家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门帘被掀开。
节目组一位姓刘的导演走进来，不咸不淡扫了圈在座的京剧演员：“后台的你们准备一下啊，等会儿开场照台本来。”
刘导演身边还有跟了个副导演，这位脸上笑容多了不少：“我姓赵，大家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演员里有人认出来，就是这位赵副导演顶替了张建华的位置，一个个都走上前跟他握手示好，假模假样问了些拍摄相关的问题，实则都想在导演面前混个脸熟，希望以后还有上电视的机会。
赵副导演听着身边演员一口一个领导，虚荣心满足不少。
出了后台对刘导演说：“姐夫，你把张建华的位置让给我，不能出什么问题吧？”
刘导演满不在乎道：“没事儿，台里既然让我负责这次节目录制，用谁不用谁我说了算！”
新拉来的观众在戏院里进进出出。
下午三点，录制正式开始。
负责节目的刘导演刚吩咐工作人员，闭馆关门的时候。
一群不速之客施施然走了进来。
刘导演瞥了眼影影绰绰的人群，不悦道：“怎么还有人进来？赶紧安排他们在观众席里坐好。”
结果那群人不但没坐下，反而直直朝摄制组方向走过来。
刘导演当即皱眉上前：“我说你们怎么回事……”
话没说完，剩下半句就卡在嗓子眼里。
对面一群人里有老有少，年龄大的看起来得有八九十岁，脸嫩的估计才二十出头。
但这些不重要，关键是刘导演在人群里看到几个熟面孔，其中一位还是央台电视部门的大领导。
身边的副导演小舅子尚不清楚情况，吆五喝六道：“干嘛呢干嘛呢！这是你们能来的地方吗？”
刘导演赶紧拉住他往后一拽，脸上堆起笑容：“领导，您各位来视察工作啊？”
台里的大领导没说话，只是脸色不太好看。
身边几个小领导也用‘你要找倒霉’的眼神望着刘导演，搞得他忐忑不安。
这时候，人群里年纪最小的那个年轻人站了出来，脸上带笑询问。
“劳驾，这是京剧赛事节目的录制现场吗？”
“是……”
“那不对啊，我看你们把机器都打开了，可导演还没来呢。”
“我就是摄制组的导演，我姓刘。”
“不能够。”翟远摇摇头，从人群后方把张建华拽出来：“他才是这次节目组的总导演，我没说错吧领导？”
央台那位昨天才跟翟远畅聊了《西游记》项目的领导，脸上挤出笑容：“没错。”
心里早就把部门负责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次京剧比赛的节目，早在前几个月就由翟远跟文联商量，用来回报自己的便宜师父张富祁。
文联的人把十万块经费送到央台，张建华也被平调进央台单位，让他全权负责节目策划。
这事儿本来不适合张扬，所以央台上面的领导也只是简单吩咐下去，结果到了下面就出幺蛾子。
先是张建华负责人的位置被顶替，让他转做副导演，其后干脆连副导演也不给，随便在单位挂个闲职。
领导心里暗忖：‘人家花钱做一档京剧节目，明显是要捧自己人，这群傻蛋怎么一点眼力见也没有！’
张建华从人群里一出来，刘导演心里就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
“领导，你听我解释……”
“行了行了，还舔着个脸解释啥啊，赶紧跟建华导演沟通一下节目拍摄的事。”
央台也不是每个导演都跟杨洁一样，敢跟领导顶嘴。
刘导演闻言赶紧顺坡下驴：“是是是，本来也要请建华过来商量，是我工作失误。”
一旁的小舅子低声问：“姐夫，那我还是副导演吗？你跟我姐可保证过的……”
三两句话解决掉张建华的工作问题。
翟远回头望向央台的领导，还有文联跟过来的周学军他们。
翟远笑着开口：“趁着梨园行的人都聚在后台，一块儿聊聊电影的事？正好让人家专业京剧演员，给我们拍电影的土鳖上上课。”
周学军拍拍他的后背，失笑道：“别扯这些没用的，你不就是想拉着我们扯旗耍威风嘛！这么大个老板跟个小孩一样。”
翟远招呼张富祁、孙蕊馨他们一同往后台走去。
他嘴里说着：“老周，我是真想弘扬传统文化，这次策划筹拍这部《刀马旦》，要用的群演不在少数，肯定离不开专业人士指点，看看后台的梨园行先生有没有兴趣赏个脸，来参演我这部新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