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山主。”
“多谢你这么多年的相助……佛门感激不尽。”
离国,虞州。
大漠飞沙,日月黯淡,一袭僧袍立于沙地之中,神色肃穆,恭敬开口。
此人正是梵音寺现任佛子“隐蝉子”。
由于神游线的因果变动之故,妙真和钧山真人在这个世界均未出现……因为没有转世菩萨现身,隐蝉子便没有让出佛子之位,这一系列因果牵连之下,佛门和太子彻底站在了对立面。
隐蝉子鞠了一躬。
这五年,谢玄衣在离国游历,救助了不少苦难群众。
身处高位,怀揣如此大德……即便是佛门那些罗汉,也无法做到谢施主这般舍身为人。
天下十豪之名,已经淡去。
当年与谢玄衣同辈的那些“天骄”,陆续突破阳神境,成为了真正站在山巅之上的大修士。
唐凤书,陈镜玄,陈翀……
但谢玄衣仍然只是“阴神”。
所谓的阴神无敌,已经慢慢成为了过去。同辈人都已经凝道,阴神再无敌又能如何?不少人都说,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谢山主”,如今泯然众人矣,接近十年都未曾突破那道门槛,很可能此生都没有机会成就阳神。
这五年,没人知道谢玄衣的踪迹。
除却隐蝉子。
“不必谢我。”
谢玄衣站在风沙另外一边,压了压斗笠笠帽,平静说道:“我之所以出手相助……是因为和佛门有一段‘善缘’。”
关于“神游”的诸多禁忌,皆是禅师出言提醒。
隐蝉子是禅师的弟子。
谢玄衣向来不喜欢欠人人情,禅师帮了自己,他自然会记在心里。
“种善因,结善果。”
隐蝉子温声说道:“谢施主以往和佛门并没有多少联系……想来这所谓的‘善缘’,与家师有关。”
“确与禅师有关。”
谢玄衣只是笑笑,并不多言。
抛开禅师的这段因果,他也会离开大褚,来到这离国。
他想看到“神游世界”的动荡。
大褚太过安定。
而离国的兵乱,很有可能会在现实世界之中发生。
这五年,谢玄衣几乎见证了这场兵乱的每一场激烈博弈,以及重大转折。
对他而言,这也是一个很大的收获。
五年了。
离国兵乱已经接近尾声。
佛门靠着千年底蕴,扛过了太子麾下铁骑最为激烈凶狠的几拨围剿……这场“厮杀”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耗命之战,太子一方士气减弱,这场持续三年的鏖战已经快要落下帷幕。所谓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三年苦战结束,已经到了佛门和九皇子反扑的时刻。
离国这场斗争的结局,谢玄衣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他决定离开离国。
未曾想,隐蝉子执意相送,二人来到这虞州大漠,做最后的“告别”。
“谢施主。”
隐蝉子犹豫了片刻,认真说道:“我有一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谢玄衣洒然一笑。
“如若贫僧没有看错,谢施主在修行一门与‘生之道’类似的术法。”
隐蝉子思忖片刻,缓缓说道:“老师乃是一千年来‘生之道’修行最为大成的人物,他曾留下了一些心得,造诣。托我在关键时刻,交付到正确的人手上。”
说着。
隐蝉子从袖中取出一枚青匣。
谢玄衣看着青匣,一时有些动容,他并没有直接接过,而是笑着问道:“既是赠礼,有何不好开口?”
“请恕我冒昧。”
隐蝉子捧着青匣,无奈笑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思索,老师口中的‘关键时刻’,究竟是什么时刻,‘正确的人’,又是何许人也?直到这三年兵乱,贫僧才逐渐明白老师的嘱托,老师大概要托付的人,便是谢施主。”
短暂停顿了一下。
“贫僧有一种预感,这大概会是贫僧和施主最后一次见面。”
隐蝉子诚恳说道:“谢施主此次返回大褚,应当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吧?”
谢玄衣闻言,眉尖微微上挑。
这五年游历。
谢玄衣看到了很多可能发生在原本世界中的“因果”,他这次离开离国,便是为了尝试终结“神游”。
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的确是“他”和隐蝉子的最后一次见面。
“这青匣,今日便交付给谢施主。”
隐蝉子微笑道:“师尊之言,便留给谢施主斟酌。何时开匣,便看施主心情。”
谢玄衣接过青匣,准备离去。
隐蝉子忽地又道:“……谢施主!”
谢玄衣回过头。
风沙遮掩了年轻僧人的面孔。
“没什么。”
隐蝉子再次揖了一礼,道:“贫僧只是想替离国这些流民,再道一声谢。”
谢玄衣驭剑返回大穗剑宫,顾不上与任何人传音。
他直接去了莲花禁地。
虽是阔别多年,但禁地却未曾发生过变化。
山壁雕刻的莲花法案稍稍有些黯淡,但地面大阵的纹路却散发着凌厉的剑意……天光从山峰裂隙之间投落,落在空空荡荡的蒲团之上。
谢玄衣站在蒲团前,对于眼前空空荡荡的禁地并不意外。
他早就知道。
师尊并不在这座“神游世界”之中。
所以他从醒来之后,便没有往这里踏过一步。
“师尊,我来看看您。”
虽然蒲团空空如也。
但谢玄衣依旧还是开口了,他来到天光洒落的缝隙前,对着摇曳的光影自顾自说道。
“呼呼……”
微风吹过,草叶拂掠。
谢玄衣坐在大石旁,缓缓说道:“我在这里待了五年。这五年我走了许多地方,如你所说的……我看了不少风景。”
神游世界的因果发生了变动。
故人不相识。
白发送黑发。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谢玄衣坐在天光泼洒的禁地之中,独自一人,将五年看到的事情,经历的风景,徐徐说了一遍。
他说得很慢,很细致,有时候还会故意卖关子。
好像师尊真在身旁聆听一般。
“五年,差不多是我‘神游’的极限了。”
谢玄衣垂下眼帘,轻声说道:“原来待在一个世界久了,真的会忘记自己是谁……我已经快要忘记了那个世界的事情,也快要忘记了踏入这条宿命长河的意义。神游不过短短五年,却好像过了一甲子。”
神游……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五年神游。
谢玄衣的神魂以极快速度“腐朽”,不,与其说是腐朽,不如说是“归位”。
他有一种预感。
若是继续待下去,自己的神魂大概会被这个世界磨灭。
这五年……就像是原先的“谢玄衣”被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灵魂夺舍,而后夺舍魂念逐渐被磨灭的过程。
“玄衣师兄到底怎么了?”
“消失了整整五年……”
“一回来,就往莲花禁地去了!”
此刻大穗剑宫甚是喧嚣,谢玄衣现身的消息传遍诸峰,不少弟子都来到了莲花禁地之外,围观等待。
所有人都想知道。
谢玄衣这五年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
轰一声。
莲花禁地忽然开了。
“来了!来了!”
喧嚣声中,一缕剑光激射而出,谢玄衣驭剑掠上云霄,直奔玉屏峰而去。
这剑光太快。
即便有长老想要拦截,也根本无暇出手——
只一刹。
谢玄衣便落在了玉屏峰山顶。
姜妙音坐在瀑布之前,虽仙姿卓绝,身形却如入定老僧。只听洗剑池一片铮鸣,无数剑器从池中涌出,悬挂倒映,当真如一条恢弘瀑布,谢玄衣便站在这道银白绚烂的剑器瀑布之前,背负双手,与姜妙音背影相对。
洗剑池瀑布铮鸣不绝如缕。
女子传音声音幽怨:“你还知道回来?”
“五年,弹指一挥。”
谢玄衣平静道:“这应当不算什么,对你而言,五年不见我,也算是一件好事。”
姜妙音沉默。
“这五年我去离国,救了许多人。”
谢玄衣忽然开口。
姜妙音缓缓站起,转过身子,与谢玄衣隔着剑器瀑布对视。
她依旧沉默。
“当然,我也杀了许多人。”
谢玄衣继续道:“毕竟你也知道,比起救人……我更擅长杀人。我杀了纳兰玄策麾下的‘五绝士’,一刀宗的三位刀隐尊者,潮音阁的大长老。”
此言一出。
姜妙音神色出现了些许变化。
“接下来我还准备再杀一些人。”
谢玄衣背负双手,平静道:“宴乐王,雪主,褚帝……”
说到这,终于被打断。
“谢玄衣,你疯了?”
姜妙音冷冷开口,声音多出了几分寒意。
两人在山顶的这番会见,并未有大阵遮拦。
换而言之。
这些声音,其实已经外泄出去。
“怎么,你怕了?”
谢玄衣笑了笑:“我杀人……你有何可惧?”
这话听上去颇有道理,但实则不讲道理。
天下皆知。
谢玄衣和姜妙音乃是道侣……谢玄衣若是大逆不道,姜妙音岂能浑无责任?
“唰!”
姜妙音连忙抬袖,以玉屏峰山主权位,调动大阵,将两人彻底笼住,杜绝神念探查,也杜绝外界感应。
“你……想说什么?”
女子面色彻底被寒霜笼住。
“我想说什么?”
谢玄衣看到这一幕,轻轻笑了一声,他吐出一口郁气,随意找了一块大石坐下,就和先前坐在莲花禁地之中一样。
这一次,依旧是闲叙。
“姓陆的,果然是你。”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书楼虽然捕捉了你不少情报,但对于‘纸人术’记载全无。我一直猜测,那些被种下‘纸人术’的傀儡暗子,所见所闻……尽皆可传入你的神海之中,看来我没有猜错。”
剑器瀑布那边,女子逐渐背起双手,这不是姜妙音平日里会做的动作……
只不过此刻她依旧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我一直觉得,这座世界实在太平地不像话。”
谢玄衣幽幽开口:“圣后毕竟是一位阳神九重天,十重天的人物……即便被太皇大阵困住,也不至于无声消弭。这样一位人物,即便有朝一日死去,也不该‘悄无声息’……可这里她就好像被人硬生生地抹去了一样,即便是我师尊,大概也做不到这样的事情吧?”
良久的死寂之后。
姜妙音开口了。
她冷笑一声:“你觉得我能抹去‘元凰’?”
这一声开口,其实便等同于承认了身份。
事实上,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陆钰真承不承认身份都无所谓了。
谢玄衣来到玉屏峰的那一刻,便是要与陆钰真进行这场对话。
“你办不到,但褚帝办得到。”
谢玄衣平静说道:“你搬不起来的石头,自然有人能搬得动……这便是‘纸人术’存在的意义。”
太皇大阵,需要皇血浇灌。
陆钰真杀不死元凰……
但提前知晓“未来”的褚帝,一定可以。
“继续。”姜妙音道。
“这世上本没有后悔药,因果因果,一旦有因,便会生果……”
谢玄衣轻轻说道:“只不过你是一个例外,你可以利用大道笔游走在宿命长河之中。按常理来说,扰乱宿命长河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处……但你并不是那个符合常理的存在,拥有大道笔可以自由穿梭的特殊另类,当然想要利用这个权限,栽种出自己希望看到的‘因果’。”
“于是,便有了这座世界。”
谢玄衣道:“在这里,你放弃了‘元凰’,选择了‘褚帝’,进行了一条崭新因果线的推演。这条因果线十分顺利,大褚王朝变得前所未有的太平,直到我的到来。”
“是啊。”
女子叹息一声,遗憾说道:“如果早知道你会来,我一定做得更谨慎些。你在与宴乐王见面的时候,便看出了问题?”
“我倒是觉得宴乐王没什么问题。”
谢玄衣轻声笑了笑:“只不过那张白纸太大,太醒目……以至于我忍不住多想了一些。倘若褚帝是你的‘纸人’,那么宴乐王一定也是……你这些年一定栽培了许多得力心腹吧?或许还有我更想不到的存在。”
“宴乐王那张白纸?”
姜妙音听到这,有些讶异。
听完之后,她耸了耸肩,无奈地笑道:“这只是一个巧合,这家伙只是单纯喜欢作画而已……”
“这世上就是有很多巧合。”
谢玄衣道:“宴乐王喜欢作画,姜妙音喜欢我。真正的破绽,并不在北境,而是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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