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衣并未在剑宫久留。
与师兄弟寒暄几句之后,他便驭剑离开山门,直奔青州而去。
他要见姜妙音一面。
依禅师所言,跳入北海之后……神游并未结束,那么此刻的姜妙音应当和自己一样,保留着记忆。
青州下了很大的雪,青阳城罕见立了禁令,严禁外人入城。
谢玄衣当然是例外。
沉疴刚刚掠出剑宫,青阳城城主府那边便收到了真隐峰讯令,于是当谢玄衣抵临青州之时,姜家客卿长老尽数在外等候,数十位族中砥柱尽皆出门,以最高规格的礼仪迎接……这是对“十豪”的尊重,亦是对未来剑宫掌教的敬意。
“谢山主,你终于来了。”
“老爷子重病卧榻,不能相迎,还请见谅。”
曾参与南疆荡魔的姜家长老姜缺,在最前方抱拳行礼,负责招呼。这一世的他和谢玄衣并没有多少因果羁绊,只是偶尔碰面,说过几句话,算是点头之交。
“诸位太客气了。”
谢玄衣一一还礼,道:“请带我去看看老爷子。”
姜府,主院,大雪翻飞。
姜缺持着烛火,带谢玄衣进了内院,这里有阵法符箓相护,所以并不算冷。
火炉散发着淡淡寒意。
药香四散。
谢玄衣一进院,就看见了蹲在火炉前熬药的白衣身影。
“老爷子重病,小姐亲自照拂,每日熬药煎茶,憔悴了不少。”
姜缺压低声音,小声提醒了一句,叹息着说道:“谢山主……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罢,就此告辞。
谢玄衣站在炉火前,沉默地看着女子。
“你来了。”
姜妙音抬起头,声音清冷,听上去有些沙哑。
二人对视,这座被阵法符箓笼罩庇护的温暖庭院,莫名多了几分寒意。
“我去看看老爷子。”
仅仅对视一眼,谢玄衣心中便隐隐觉察到了不对。
姜妙音的状态……看上去有些不对。
她还是与自己一同“神游”的姜妙音么?
来不及更多思索,谢玄衣已经推门进入府邸内部。
屋内躺着一位身形瘦削的老人,盖着单薄棉被,整个人好似睡着了,但脚步声一响,老人便睁开了双眼。
姜烈支撑着身子,缓缓靠坐起来。
“老爷子。”
谢玄衣坐在床榻一侧,柔声说道:“听说你病倒了……我来看看你……”
一边说着。
一边伸出手指,无比自然地搭在老爷子手腕位置,神念如溪流一般掠入其中。
“什么病倒了……”
姜烈笑了笑,温声说道:“就是人老了,我哪有什么病?”
这一生征战,不知历经几次鬼门关。
死里逃生的次数,数都数不清楚。
姜烈早就将“生死”抛之脑后,他很清楚……自己这副躯壳,久经沙场,沾染太多因果,早晚要被煞气所累,晚年注定无法得到善终。
“寿元无几……”
神念掠入对方肺腑。
谢玄衣很快便得到了答案,姜烈对自己身体的判断没有错,这副躯壳的确没什么病,只是常年征战,导致肌骨受损。
年岁一大,便会如此。
为大褚征战这么多年……姜烈手上沾染了太多鲜血。
他的修为境界,还不足以无视这些“因果”,晚年一旦着道,便会煞气缠身。
“你小子能来看我,我便很开心了。”
姜烈伸出一只手掌,轻轻压在谢玄衣手背之上,老人用温柔的声音缓缓说道:“前段日子,言辛这老家伙也来了一趟……他告诉我,我大概还剩下半年,只少不多,若不是妙音这段时日一直以‘神凰草’煎药,或许我这段时间已经入土了。”
神凰草乃是北郡妖国才能觅到的顶级药草。
据说这种草药里面,蕴含着“凰血”,具有涅槃之功效,可以延续生机,替人续命。
怪不得姜妙音要亲自煎药。
这草药极其珍贵,而且熬炼的火候十分考究。
稍有不慎,便会坏去。
“老爷子,我……”
谢玄衣刚准备取出不死泉,就被打断。
“好了,你先别急着开口。”
姜烈声音虽然温柔,但却透露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坚定:“我时间不多了……让我先说……”
谢玄衣只得沉默,乖乖听着。
“我知道,你一心修行,想要得证大道,修道之心,无比纯粹。”
姜烈用力握着谢玄衣的手掌,一字一顿,笑着说道:“我也知道……妙音虽与你是一同长大的师兄妹,但你对她并无儿女之想……”
谢玄衣眼神有些微妙,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继续沉默。
“我还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情,是勉强不来的。”
姜烈轻叹一声:“所以我并不准备强求你们二人,能成善果。老夫不妨坦白,前段时日,是我遣人向剑宫传讯,将妙音召回青州的。”
谢玄衣哑然,有些诧异。
“请原谅我。”
老爷子再叹:“我毕竟是她的父亲,有哪位父亲,希望看到女儿陷入消沉,终生为不可得之物抱憾,困锁在情关之中。这大半年的日子里,她每日都为我煮药,煎茶,时刻照看,我自然不是为了享受服侍才做的这些决定。”
停顿了一下。
老爷子认真说道:“我希望她能辞去剑宫的玉屏山主之位,继承青州家业,成为姜家家主。”
大穗剑宫的山主,万人敬仰。
但青州姜家的家主,同样不容小觑。
两相比较,很难衡量孰重孰轻。
“您……”
谢玄衣神色复杂。
他想了许多话,犹豫片刻,终究是咽了下去。
叹了一声。
谢玄衣问道:“那奇虎呢?”
“他留在皇城,跟在陈镜玄身后,也算是个好去处。”
老爷子笑了笑,打趣说道:“谁说世家家主,一定要是男人……至少姜家家主,女子更好一些。主要是奇虎这家伙,太笨了些,无论哪点,都比不上他姐姐,还是留在皇城祸害皇城司吧。”
谢玄衣垂下眼帘,思考片刻,缓缓说道:“您有这般打算,也是合理。”
偌大姜家,总要有个托付。
老爷子决定将其交给姜妙音,这是一个好消息。
按理来说。
自己应该替其开心。
但不知为何,踏入青阳城后,谢玄衣心湖便隐隐感到了一阵压抑。
先前在内院,与姜妙音对视一眼。
这股预感,便更加强烈了。
“听说你在三十三洞天闭关了快两年。”
老爷子打量着谢玄衣,认真说道:“此次出关,应当……”
“未成阳神。”
谢玄衣坦诚说道:“还差一步。”
虽没有元吞圣界,但谢玄衣的神念已经远超阴神境。
若不开口,姜烈无论如何也看不穿。
“那属实有些可惜……”
姜烈闻言,叹息说道:“不过以你的资质,早晚能够晋升。你既闭关了这么久,想必有许多事情,都不知道吧?”
听到这,谢玄衣心湖的不安愈发浓烈。
他望向老爷子。
“是喜讯。”
老爷子轻轻说道:“奇虎这家伙啊,要和百花谷的少谷主叶清涟大婚了……”
“的确是喜讯。”
谢玄衣道:“应该不止这一件吧?”
“双喜临门。”
姜烈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再过一段时日,妙音要与‘宴乐王’结成道侣。不过这个消息尚未公布,而今知晓此事的,也就那么三五个人。”
屋内陷入长久的死寂。
宴乐王?
谢玄衣陷入思索,他竭力在心湖之中搜寻这个名字的记忆……
但是没有。
在这个世界,由于“褚帝”的存活,导致大褚王朝皇族的权力架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圣后没有掌权,皇城司首座也不再是元继谟这样的奸恶之人,宴乐王大概就是这段因果之中涌现出的“豪杰”。
“秦家其实这些年上门提过好几次亲,但都被我拒绝了。”
老爷子低眉说道:“秦百煌这家伙实在太不靠谱……相比之下宴乐王就要好得多……”
似乎是感到了气氛不对。
老爷子连忙道:“当然,宴乐王无法与你相比,但他毕竟也是大褚最有希望完成晋升的绝巅阴神。”
长长一叹之后。
姜烈再度望向谢玄衣的双眼:“这两年,宴乐王不止一次送来婚书,甚至亲自上门……就连褚帝都为其提亲。谢山主,你既无心与妙音共结道侣,便请容我替小女做主……”
死寂。
满屋死寂。
“婚书定下了么?”
许久之后,谢玄衣开口,干净利落。
“未曾。”
姜烈有些犹豫,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婚书已不重要。只要双方点头……”
“妙音点头了么?”谢玄衣又道。
这次轮到姜烈沉默。
“这么大的事,总要问问当事人的意见。”
谢玄衣站起身,道:“我替你问。”
起身之后。
谢玄衣停顿了一下,险些忘了重要的事。
轻吸一口气后,他抬起两根手指,按在眉心位置,一滴纯白水汽就这么被挤了出来。
嗤嗤嗤。
这缕水汽散发着极其浓郁的生机,比起神凰草,要浓郁不知多少倍。
“这是?”
姜烈一下子怔住了。
“不死泉。”
谢玄衣以最平静的口吻开口。
老爷子听到不死泉三个字,神情变得无比精彩,姜烈还没来得及反应。
下一刻,谢玄衣便弹指将水汽叩出。
哒的一声!
水汽砸入老人眉心,这缕水汽迅速化散开来。
姜烈枯白面容,瞬间多出了血色,整个人经脉仿佛都被拓宽了……那缠绕周身的阴煞之气,瞬间破碎,他明显能感到自己的身体以极快速度好转。神凰草能为他续半年的命,而不死泉,则是可以多出数倍!
砰一声。
屋门被关上。
靠坐在床榻之上的老人,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他从没想过今日还会有“不死泉”这等离谱的事情发生。
不过……听到那略显沉重的关门之响,姜烈眼中却是掠过一抹轻松。
老人幽幽吐出一口浊气。
如释重负。
先前那番话,应当是奏效了吧?
无论如何,自己算是完成了这父亲应做的事情。
“北海的事情,还记得么?”
谢玄衣来到院中,女子还在煎药,他随手拎了个椅子坐在火炉旁,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什么北海?不记得了。”
姜妙音回应很快。
但回应如此之快,便已是一种答案。
谢玄衣幽幽说道:“你既比我先醒,便应该留一封信给我。”
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北海追杀。
倘若姜妙音不记得神游之事,绝不会是这个反应,也不会有这个回应。
“这种东西有什么用。”
姜妙音专心看着炉灶跳动的火芯,同样幽幽说道:“写者有意,看者无心,这种情况……就算留再多信,又有何用?”
“我……”
这一次,谢玄衣当真是百口莫辩。
“我在北海见到了禅师。”
谢玄衣沉默了许久,认真说道:“要想从‘神游’之中解脱,就必须你我齐心合力……”
“为什么要从‘神游’之中解脱?”
短暂的静默之后。
蹲在火炉旁的绝美女子终于抬起了头。
姜妙音捋起散落的碎发,望向谢玄衣的双眼,认真问道:“在这里,你没有被追杀,剑宫没有被破坏,一切都很好。你先前说,这里是宿命长河的另外一道投影,并非幻梦……既然不是幻梦,为何要选择离开?”
“因为……”
谢玄衣欲言又止。
“因为婚约的事情么?”
姜妙音笑了笑,道:“我知道老爷子和你说了什么,宴乐王的事情……是真的。”
“你……”
谢玄衣神色复杂。
“玄衣师兄……我其实比你醒得要早许多。”
“这段时日,这里发生了许多许多事。关于‘神游’和‘心劫’,妙音已分不清……”
姜妙音忽然说道:“但其实此时此刻真假,应当也不重要,对吧?”
“你是你,我是我。”
“如此一来,是神游是幻梦,都无所谓了……”
长久的停顿之后。
“你说得没错。”
庭院中,谢玄衣主动打破了这份死寂。
他坐在炉火前,眉心有剑气跳动,与火芯一同燃烧。
“神游幻梦,都无所谓。”
谢玄衣平静说道:“你若不同意与宴乐王的婚约,只需一句,那婚书即便送来,也不过是一张废纸。”
姜妙音心湖颤了一下,轻笑道:“我若是同意呢?”
“我不同意。”
谢玄衣再次开口,认真说道:“那婚书,依旧是废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