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上一章
下一章

第七十四章 北海畔

  风云席卷,海面翻涌浪花。

  弥漫在北海畔上空的剑气逐渐消散。

  漫天芦苇碎叶如大雪翻飞。

  道门大真人的黑袍在空中徐徐化为灰烬。

  谢玄衣从云海落下,辞镜拍打着铁翼缓缓降落,不远处唐凤书搀扶着陈镜玄立稳身子,这场大战终于落下终幕。

  一气化三清衍出的三尊法相随着崇龛的陨落,湮灭成为云烟,整座芦苇荡几乎都被碾碎,世界安静了下来,安静地有些不太真实,潮水来来往往冲刷着芦苇,血腥气息一点一点被海风带走。

  金线笼支离破碎。

  拂尘碎线散落遍地。

  朱雀铁翼流淌鲜血。

  谢玄衣小臂,腕骨等位置,还暴露着森白骨茬。

  这一战……所有人都付出了代价。

  但总归是赢了。

  唐凤书低头凝视着芦苇荡海畔逐渐被海水带走变淡的血迹,神色有些恍惚。没人比她更清楚,崇龛大真人的实力……今日这一战的胜算,或许只有一成,或许还不到一成。

  “活下来的滋味怎么样?”

  陈镜玄沉闷咳嗽了两下,柔声说道:“我就说……这里是一个好地方。”

  “活下来的滋味很好。”

  唐凤书深深吸了一口气,呢喃开口:“这的确是一座奇迹之地。”

  二人相互搀扶,走出凰火大阵。无数符纸正好燃尽,陈镜玄拂袖撤去支离破碎的金线笼,伴随着元力的剥离,数千张符纸就此散落,化为一片片泛黄纸灯,落入北海,与鲜血一同被潮水卷走。

  “你们还好么?”

  谢玄衣走了过来,关切开口。

  “我没什么大碍……”

  唐凤书搀着陈镜玄,担忧说道:“倒是他……”

  “没事,我也无恙。”

  陈镜玄想要强撑身子挺直脊梁,但身体的负荷终究太大,刚刚笑着开口,便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唐凤书从衣襟取出一枚丝帛,替其温柔擦拭唇边鲜血。

  这位天下斋主,向来霸气侧漏。

  从来无人见过唐凤书这么一面。

  “唐姑娘……我自己来。”

  陈镜玄苦笑一声,想要接过丝帛,自己擦拭。

  “闭嘴。”

  唐凤书恢复了冷厉神色,低声呵斥。

  要问这一战谁卖力最大?

  毫无疑问,陈镜玄。

  之所以能绝杀崇龛大真人,全部源自于北海畔一拨接一拨的“巧合”,“意外”……而这些“巧合”,“意外”尽数来自于浑圆仪的占卜,卦算。为了这微渺可以忽略的一线生机,陈镜玄不知牺牲了多少阳寿。

  这家伙本就体弱多病,又担任“监天者”之职。

  过劳者死,过慧者天收。

  唐凤书冷冽神色中泛起一抹担忧……

  “放轻松。”

  下一刻,一道温和声音响起。

  谢玄衣伸出手掌,轻轻搭在了陈镜玄肩头。

  “嗯?”

  唐凤书挑了挑眉,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对面黑衣,她明显感到了一股生机,正在向陈镜玄体内流淌,连带着她也舒适了许多。

  “生之道境?”

  唐凤书神色有些狐疑。

  方才云海那一战,她没看清楚。

  这姓谢的家伙……到底是怎么凭借阴神之境,将崇龛斩于剑下的?

  十多年前。

  她败给谢玄衣,败得心服口服。

  当初二人以同境实力对决,唐凤书只是稍稍输了一招,差距并不算大。

  如今她晋升阳神,谢玄衣仍在阴神……但唐凤书却隐约觉得,自己和谢玄衣的差距似乎变得更大了。

  “我的道境比较特殊。”

  谢玄衣不动声色道:“在离国得了梵音寺一些造化……所以生机格外旺盛。”

  谢玄衣和谢真的身份已然重迭。

  关于那趟离国出使的消息,唐凤书也有所听闻。

  这世上唯一参悟出“生之道境”的修行者便是梵音寺禅师,这个说法在她看来有些牵强,但勉强能够解释得通。

  反倒是陈镜玄,被谢玄衣按住肩头之后,神色变得微妙古怪起来。

  这哪里是生之道境?

  一缕蕴含着浓郁生机的不死泉水汽。

  硬生生灌入陈镜玄丹田之中!

  肉眼可见的,陈镜玄脸色好转了许多,这缕不死泉水汽,宛如雪中送炭,替他补全了极大的生机亏损,他感受着这充沛元气,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这缕生机只能解眼下燃眉之急——”

  谢玄衣连忙打断陈镜玄,沉声叮嘱道:“归根结底,想要长生,还需减少监天术法的动用。你这段时日少操些心,多休息休息。”

  每一次使用浑圆仪,都必然会牵连因果。

  修行者牵连因果越多,灾劫便越多,命数便越少。

  “哪有那么简单?”

  陈镜玄听懂了谢玄衣的暗示。

  他压下原先话语,摇了摇头,无奈解释道:“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

  “北海畔这一劫已经了结。”

  谢玄衣问道:“接下来你们准备去哪,回皇城?”

  皇城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

  谢玄衣已尽数知晓。

  陈镜玄的“国师”之位被烟邪篡夺,此刻皇城正在经历一场无声的暗流洗礼,崇龛大真人身死道消,正是重返皇城的好时机。

  唐凤书望向陈镜玄。

  “……不。”

  陈镜玄再度摇头。

  很显然。

  在他看到的“未来”画面之中,北海畔大战的落幕,并不是这场汹涌暗流的终点。

  “国师之位,你不打算争回来?”

  这个回答,倒是出乎谢玄衣意料。

  “那种东西,争不争……都无所谓的……”

  陈镜玄欲言又止,最终笑着说道:“既然大战已经落幕,我想和唐姑娘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

  唐凤书神色流露出诧异。

  “大概是那边。”

  陈镜玄伸出手指,指了指北海方向,海面风清日丽,一片蔚蓝,的确是一副让人心旷神怡的美好画面。

  谢玄衣微微挑眉。

  以他对陈镜玄的了解,儿女情长必然会排在家国大事之下。

  崇龛虽死,但斗争未歇。

  陈镜玄绝不是退缩之人。

  监天者能看到未来发生的事情,能通过卦算改变一国之命运……但命只可窥,绝不可泄。陈镜玄不愿说的话,谢玄衣从不多问,他只是点点头,表示理解。

  “你呢?”

  唐凤书忍不住开口。

  “我……准备回去。”

  谢玄衣并没有望向北海,而是望向自己来时方向。

  “回去?”

  唐凤书更加诧异。

  她听说了谢玄衣从南疆逃亡的事情。

  她本以为,谢玄衣会一路向北,直接逃往妖国。

  “回大穗剑宫。”

  谢玄衣声音平静:“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逃往妖国。”

  先前在南疆与乾天宫主对决之时,他便已下了决心。

  仁寿宫对自己的杀意,只是摆设。

  只要自己一逃……

  圣后便可借口对大穗剑宫发难。

  当然。

  即便自己束手就擒,这场浩劫同样不会避免。在离国他曾看到了禅师的残念,留下了浩劫的预言之谶,三大宗未来都将遭遇大劫。

  密云是梵音寺的解劫之人。

  而大穗剑宫的解劫人,自然只能是自己。

  “先前北上,一是为了摆脱追兵,让乾天宫有退身之由。”

  谢玄衣望向陈镜玄:“当然……还有一个原因……”

  陈镜玄做一件事,通常以浑圆仪卦算,谋定而后动。

  谢玄衣不是陈镜玄。

  他看不出那么多未来,算不出那么多变数。

  但……

  他是一个剑修。

  在听说皇城变故之后,谢玄衣心中便浮现出前往北海一趟的念头。这个念头没有道理,不讲缘由,仿佛是命中注定一般,牵引着他来到这里……而事实也的确如此,他抵达北海,作为陈镜玄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将飞剑刺入了崇龛命门之中。

  “如果我没有猜错。”

  陈镜玄对谢玄衣的回答并不意外。

  他望向不远处的朱雀大妖,认真说道:“这位……应该也是要返回大穗剑宫的吧?”

  辞镜悬落在芦苇荡上方,并未变化人形,依旧维持着大妖形态。

  他神色冷峻,对陈镜玄和唐凤书保持着敌意。

  虽然先前一同并肩作战。

  但并不意味着……他和这两人便是“朋友”。

  事实上。

  他与谢玄衣都不熟,要不是姜凰苦苦哀求,再加上对手是奄奄一息的崇龛,他才不会好心搭救。

  “人族的小家伙,少自作聪明,谁他娘愿意回大穗剑宫?”

  辞镜讥讽开口。

  大战落幕,他换了一副面孔。

  他虽被困在剑气禁地,但大褚王朝这边几个赫赫有名的年轻人,他还是听说过的。

  小国师陈镜玄,天下斋主唐凤书。

  这两人,他都认识。

  “老子要回妖国。”

  辞镜冷冷开口:“你们若是想出手拦我,不妨试上一试。”

  先前三人的谈话,他全都听到了。

  陈镜玄和唐凤书要北上一趟……如此一来,很可能会成为自己的敌人。

  陈镜玄知道,这朱雀大妖对自己还存有戒心。

  他以神念默默传去几句话。

  辞镜大妖的眼神顿时变了,他望着身着青衫的瘦削青年,神色无比震惊,当众诧异问道:“你刚刚说的……果真?!”

  “自然。”

  陈镜玄轻笑一声,无奈说道:“前辈应当听说过我的名讳,小国师从不骗人。”

  “你和他说了什么?”

  谢玄衣忍不住传音。

  陈镜玄犹豫片刻,选择拒绝回应:“抱歉……天机不可泄露……”

  谢玄衣见状,不再追问。

  这是陈镜玄第一次拒绝自己。

  看来,方才的传音,真的很重要。

  辞镜陷入长考。

  他的确见识到了这位小国师的厉害。

  敢在北海布阵应战崇龛。

  而且还真能完成反杀。

  这家伙……绝不可能是一个莽夫,更不可能靠运气走到今天。

  “如果前辈想要返回剑宫,又想让这位姜姑娘有一个安全的栖身之所。”

  陈镜玄诚恳说道:“不妨把她交给我,我替你将她送去妖国。”

  “容我想想。”

  朱雀大妖露出了纠结的神色。

  坐在朱雀背上的姜凰,眨了眨眼。

  她神色有些困惑,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刚刚那场大战终于落幕了,自家兄长安然无恙,大兄也没有遭遇意外,这应该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才对,怎么现在大家谈论的内容,是要把自己送走?

  “大兄……”

  姜凰茫然问道:“咱们离开剑宫太久了吗?是不是该回去了?”

  “……不。”

  辞镜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了坚毅神色。

  他低声道:“不回去了。”

  姜凰愣了一下。

  “你认识他们两位吗?”

  辞镜柔声问道:“小凰,你愿意和他们一同去北海看看吗?”

  “陈先生……唐斋主……”

  姜凰一下子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她认识陈镜玄,唐凤书。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姜凰也知道,陈先生和唐斋主是很好很好的人。他们是兄长的朋友,是值得信任的好人。

  “我……不想和大兄分开……”

  姜凰声音变得断续。

  她望向不远处的谢玄衣,很是委屈地说道:“也不想和兄长分开……”

  比起去北海。

  她更愿意返回剑宫,更想要回到金鳌峰。

  虽然修行的日子很苦,但她愿意就这般苦下去。

  谢玄衣在最该开口的时刻选择了沉默。

  他同样也在纠结。

  辞镜和姜凰流淌着相似的血脉,他们乃是同一族类。

  而自己……则是“姜凰”灵智初开之时,便陪伴着成长的人。

  姜凰在世上,只有自己和辞镜两个“亲人”。

  但如今,大穗剑宫正遭遇浩劫,谢玄衣是怀揣着必死之志,准备返回中州。

  这一去,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暇顾及。

  带上姜凰,又有何意义?

  上一世。

  他打伤凤凰,将其带回大褚。

  这一世。

  他选择……给姜凰一个自由。

  “跟陈先生去北海那边看看。”

  谢玄衣走了过去,动作轻柔地抚摸着姜凰头颅。

  “兄长……”

  姜凰眼眶之中已有泪水打转。

  她攥着自己衣角,可怜兮兮问道:“剑宫是不是出事了?你们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姜凰不怕死的……姜凰只想和兄长,大兄,待在一块……”

  “剑宫的确遇到了一些麻烦。”

  谢玄衣叹了一声。

  他认真凝视着小家伙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但相信兄长……这些麻烦会解决的。要不了多久,兄长亲自接你回来。”

上一章
书页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