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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医者

  桃源入夜以后很是静谧。

  虽然名字叫桃源,但这里却是一片不折不扣的荒郊野岭,这样的地方……太平盛世无人住,乱世之中最平安。

  邓白漪独自一人走在山林之间,透过树叶,看见桃源悬挂的灯火被风吹起。

  隐约还有焦急的呼喊声。

  “醒醒!”

  “快醒醒!”

  这呼喊声音很稚嫩,听起来像密云……

  有人受伤了?

  邓白漪加快脚步,她修行时间太短,神念不能离体太远,待到走近一些,神念看清楚状况之后,她整个人神色苍白了三分。

  今夜圆光寺旧址围了许多人。

  寺庙倾塌之后,平添了不少草庐,这里依旧是桃源的“核心”。

  乌鸦啼叫之声不断,尖锐刺耳。

  “让让,让让……”

  “小楚大夫来了!”

  伴随着低声吆喝之音,人群让开一条通道。

  褚果一路飞奔。

  其后是坐在轮椅之上,黑衫肩头还沾着落叶的谢玄衣。

  人群正中央,是一张简易制作的木质病榻,郑逢生盖着青被,沉闷咳嗽着,睁开双眼。

  无数张面孔摇曳分散,陆续重叠。

  最终他看到了一张清稚惶恐的面容。

  “老郑,你怎么了?”

  褚果飞奔到床榻前,双膝跪了下来,不由分说开始搭脉。

  人群纷纷噤声,不敢出声。

  “这是怎么了?”

  谢玄衣瞥了眼邓白漪,默默送去传音。

  “我……我也不清楚。”

  邓白漪此刻呼吸有些紊乱,她刚刚返回桃源,看到这副情景,便连忙折返,去后山叫回了谢真。

  谢玄衣望向密云。

  “郑大夫带着我出医……忽然就倒下了……”

  密云神色紧张,死死攥着衣袖:“我学艺不精,看不出是什么病。”

  另外一边。

  所有人都在等待褚果的“诊断”。

  搭脉看相的褚果,默默跪在床榻前,感受着脉搏。

  他反复深呼吸几次,而后言辞沉重地呵斥道:“你是不是又贪凉,趁我不在,偷偷喝了凉水……今晚风儿如此喧嚣,你穿的衣服如此少,这怎么能行?说了多少次,都不肯听,现在好了,这下不知要喝多少药才能好转——”

  “这几日你都不许出门了!”

  这番呵斥,让许多人都松了口气。

  大家虽然都是逃难者。

  但这段时日相处,所有人都知道,郑逢生大夫是个好人,大善人。

  他医好了不少顽固旧疾。

  郑大夫一下子倒了,全村的人都出来,每个人都想帮点忙。

  “小楚大夫……”

  那位被治好了头疾的年轻女子小心翼翼问道:“所以郑大夫是感染了‘风寒’?”

  “比风寒严重些。”

  褚果低垂眉眼:“兴许是这几日太累了。”

  郑逢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终是沉默。

  “那就好。”

  那位年轻女子松了口气,捂着胸口,连忙安慰道:“郑大夫,您这几日千万照顾好身体,需要什么吃食,我来给您做。”

  得到这个答复,知晓是虚惊一场,圆光寺僧人们默默散去。

  围观群众也随之散去。

  密云眼中满是愧疚,传音说道:“恩公,是不是我的缘故,让郑大夫太累了?”

  这几日,褚果跟着谢真学剑。

  而他也不想闲着。

  便提出要跟郑逢生大夫一同学医……

  未曾想,出现了这等意外。

  “不……与你无关。”

  谢玄衣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开口。

  他的神念,早在郑逢生身上转了一圈。

  褚果的回应,是说给“外人”听的。

  郑逢生的病症,比他所说的要严重,而且要严重得多。

  第一次见面之时,他便看出来了,这老人气血干枯,神海虚弱,要不了多久,就会遭遇大病,甚至可能就此阖世。

  未曾想。

  这场大病,来得竟是如此之快。

  褚果这小家伙虽然剑术资质一般,但医术资质不俗。

  想必……

  刚刚“切脉”已经看出了端倪。

  既然褚果选择不说。

  那么谢玄衣,便也选择替他保密。

  当年法诚离开梵音寺时,除了带走了一套迷阵之外,还带走了一套温养身体的阵纹符纸。

  众人离开之后,大和尚法诚独自一人,取出了那套阵纹,示意让褚果带着。

  月光静谧。

  大和尚比划着手势。

  褚果看着这一沓符纸,有些茫然。

  谢玄衣翻译道:“给他带上,会好受些。”

  法诚点了点头。

  他笑着望向谢玄衣,双手合十,行了个礼。

  平日里,他几乎与这位小谢先生没什么交集……但几次见面,法诚已经发现了,自己无需言语,只要做出几个简单的动作,这位小谢先生便能心领神会,整个桃源,似乎就是这位小谢先生最懂自己了。

  谢玄衣也回了个礼。

  原因很简单。

  无他,唯眼熟尔。

  当年在大月国,他和小哑女单独待过一段时间,小哑女打的每个手势,谢玄衣都会用心揣摩。

  如今法诚和当初小哑女,倒是有三分相似之处。

  都是极致心诚的洁净之人。

  “这怎么能行,这礼物太贵重了。”

  褚果下意识摇头:“您还是拿回去吧。”

  这是梵音寺的阵符,是修行者的宝物,凡俗哪里有资格使用?

  况且……

  符纸只是随岁月风化,泛起微微的黄色,四角保持完整,相当平整,向来这套符纸,大和尚一定藏了许多年,舍不得动用。

  闻言。

  法诚哑然失笑,他重新打了个手势,望向谢真。

  “收下吧。”

  谢玄衣平静道:“一份心意。这符纸他留着也是无用……既是救人的符箓,便该用到救人这件事上。”

  法诚发出了一道无声且惬意的长叹,再次对着谢玄衣揖了一礼,默默离去了。

  谢玄衣陪褚果一同将郑逢生带回去处。

  符纸点燃。

  微光照亮草屋。

  躺在床榻上的老者,已经彻底意识模糊,整个人都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默默攥着一旁少年郎的手掌。

  “情况很糟糕。”

  谢玄衣平静道:“你应该能‘断’出来,老郑的经脉开始破碎了。”

  “……是。”

  褚果默然不语,只是沉闷地感受着老郑掌心传来的力度。

  先前在圆光寺旧址的那番呵斥。

  只是为了让围观者们放心。

  搭脉断相的那一刻,褚果的心直接凉了。

  经脉破碎。

  这等病症,该怎么治?

  “连夜劳累,只是表象。”

  谢玄衣推着轮椅,来到老者面前,重新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他望着褚果,缓缓说道:“有一句话,你说的很对,沉疴痼疾往往藏在最深处……郑逢生的经脉早有破碎迹象,即便这段时日休息,也逃不过这场大劫。自他在平芝城挡下这一刀后……命线便就此改变。”

  如果没有猜错。

  当时挥刀的那位贼寇,刀锋之上应该淬了毒。

  不是烈毒。

  却比烈毒更加可怕。

  若是“摧心断肠”的剧毒,断腿之时便会有所察觉,以郑逢生和褚果的医术水平,忍着剧痛,也要多锯一截大腿,保全这条性命。

  只可惜……这刀锋上淬的毒,无痛,无觉,无感。

  慢慢侵入经脉。

  慢慢腐蚀血肉。

  郑逢生毕竟不是修行者,无法以元力内视,更无法觉察到这毒素的入侵。

  事到如今,已经晚了。

  “不……”

  褚果小脸煞白,他无法接受这个真相。

  老郑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全部是因为自己!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

  老郑不会拦下那一刀……

  “一定还有办法的……”

  褚果喃喃开口,四下环顾。

  他忽然望向谢真,眼中满是恳求和期盼。

  “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这段日子,谢真展露了不可思议的“治病神通”,谢真只要伸手搭脉,无论患者什么病症,都会立刻好转起来——

  这个问题让谢玄衣陷入沉默。

  如果在平芝城寇乱那一日,他碰到了刚刚断腿的郑逢生。

  或许,还来得及可以救他一命。

  只是,如今一切已经晚了。

  自碰面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已来不及。

  这段时日,毒素慢慢扩散,稀释,最终融入了血液之中……谢玄衣第一眼看到郑逢生,神念窥伺之下,看到的只是气血干枯。

  他甚至没有往“淬毒”方面去想。

  如今这断腿截面都已生长完成,该怎么去医?

  根本无从下手!

  “对不起。”

  沉默片刻,谢玄衣遗憾地开口:“生老病死,乃是天地铁律。以我目前的境界,修为,实在想不到救他的办法。”

  这句话。

  宛如天雷。

  褚果呆呆坐在床榻前,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都被抽走了。

  “不过……”

  谢玄衣想了想,终究还是开口:“或许我可以试一试,让他好受一些。”

  “试一试……”

  “试一试……”

  褚果轻声喃喃,整个人仿佛只剩一具空荡荡的皮囊。

  就这么呆滞了片刻之后。

  少年郎黯淡无光的眸子里,忽然闪过一道精芒。

  他转过身子,毫无预兆地跪在了谢玄衣身前,对着轮椅开始磕头。

  “哐!”

  只一下,谢玄衣便以元气架住了这个少年郎。

  他皱了皱眉:“你做什么?”

  “我后悔了……”

  少年郎仰起头,鲜血从额首流淌而出。

  虽然刚刚只来得及磕了一下,却用力极重,鲜血很快覆了满面。

  褚果声音沙哑,宛如泣血:“如果我早些时候遇到你就好了,我想学剑,我再也不想看到平芝城的事情发生第二遍了……求求你,谢先生,你救救老郑,求求你救救他,之后你要我去哪里都可以!我再也不去平芝城,也不去乾州了,我跟你去褚国!”

  谢玄衣不愿看到这样的场面。

  他缓缓伸出手掌,替少年郎擦去额首流淌而出的鲜血。

  “从今往后,不要跪。”

  谢玄衣轻声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该让你跪。”

  “只要你能救救老郑,我情愿下跪……”

  褚果惨笑着,浑然不在乎谢玄衣的说辞。

  尊严?

  在他看来根本就不重要。

  谢玄衣只能叹息一声,“我会尽力的。”

  说罢,一缕温暖的柔光,注入少年额心位置。

  “……这?”

  褚果再次怔住。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生之道则”的力量。

  少年郎下意识伸出手掌,擦拭面颊,看似流了满面的鲜血,此刻轻轻松松便抹去了,伤口在数息之间便结痂,修复完成。

  这是神迹?

  这就是修行者的神通吗……这种现象,根本无法用凡俗界的药术医术来解释。

  “接下来,我要和他单独相处一会。”

  谢玄衣垂下眼帘,思考了很久,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决定放手一搏。

  试试看,能不能救活郑逢生。

  这个过程……

  难免会动用“不死泉”。

  这一幕,不能被任何人看到。

  “……好。”

  褚果深吸一口气,他看着掌心干涸的鲜血,灰暗的眼眸中重新燃起了希望,飞快离开草屋,替谢真关上了门。

  “怎么样?”

  门外的邓白漪,密云,看到这一幕,纷纷上前询问。

  “还不清楚。”

  褚果摇了摇头,声音紧张道:“小谢先生……在出手救治老郑。希望一切顺利。”

  草屋内灯火摇曳,昏暗至极。

  谢玄衣两根手指轻轻抹过,一连串符箓翻飞而出,这一张张符纸,悬浮在草屋四处。

  他知道。

  这桃源没有什么修行者。

  即便如此,依旧需要行事谨慎一些。

  郑逢生的屋子,很快便被布置了一座遮蔽气息的大阵,有了这座大阵笼罩庇护,谢玄衣才敢放开手脚。

  “生之道则……”

  谢玄衣推动轮椅,来到老者面前。

  他眉心燃起一缕雪白光华,这缕光火出现,整个昏暗草屋都被照耀亮起,宛如白昼。

  “沙沙。”

  此刻,草屋内响起风吹纸张的声响。

  法诚留下的符纸无风自动,轻轻摇曳,这套梵音寺遗留的阵纹,倒还真的算是良品。

  谢玄衣从符纸之中,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这上面残留着极其浅淡的“生之道则”……或许这些符纸,都曾经过禅师之手,得到了不可思议伟力的加持,因此这么多年过去,符纸依旧残存着强大的治愈能力。

  只不过。

  与谢玄衣的道则相比,这些符纸,便显得微弱。

  下一刻,一缕又一缕的生机,化为微光,落在郑逢生面容之上。

  梵音寺的符阵辉光,被谢玄衣掌心的辉光压过。

  这是凝聚了九成,距离凝成道境,只差最后一线的“生之道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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