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墨画对大荒部落的改革,已然初具效果。
半个兀刹山界,整个乌图山界,以及周边一些零碎的小山界,被墨画整编到了一起,统一以“乌图”命名。
在蛮文中,“乌图”象征着“火”。
墨画也打算以“乌图”为名,构建一个大部落。
这个乌图大部,在墨画这个巫祝的领导下,尊奉“神主”的名义行事。
丹朱的丹雀部势力和乌图部为盟友。
所有人,都奉一个神主,也尊墨画这一个“巫祝”。
神权统一,归于墨画。
权力集中,由丹朱掌控,并设长老会议事,互相监督,共同决策。
此外,部落职权有大小,但族人平等,遵从部落律法。
任何人不得滥杀,不得专权,不得动用私刑。
任何孩童,都必须接受墨画的教化,学习某一类传承,以成为有用之人,将来为部落奉献,忠诚于神主。
墨画还试着提出,废除“蛮奴制”的计划,想以给所有蛮奴,一个平等的身份,让他们生活在阳光下。
此后战争中的战俘,也不会再被当做“蛮奴”。
但这一提议,遭到除了丹朱外,几乎所有部落酋长和长老的非议。
这个想法,还是太超前了。
大荒部落的根基,就是“蛮奴”。
废了这一制度,等同于直接拆了地基,那此前的一切部落结构,都将完全崩塌。
在大灾的威胁下,这不是一个妥善的决议。
而且,“蛮奴”是否真的,配享有平等权,也是一个不那么好听,但却很现实的问题。
很多蛮奴,本就是卑劣的“罪人”。
他们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被贬为奴的,没有一点良知,是“牲畜”不如的人。
通奸弑夫,谋财弑父,以及偷情弑妻,出轨弑子等等。
人心有的时候,比畜生还丑陋。
有些人本就不配为“人”。给他们“人”的待遇,对他们宽容,反倒是纵容秩序的败坏,遗祸无穷。
墨画认识到了这种,复杂,冰冷而丑陋的现实,也就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只规定了一条:不允许妄自杀害蛮奴,不允许对蛮奴动私刑,更不允许拿蛮奴当“活祭”。
这已经是基于蛮荒的客观现实,所给予的最大的宽容了。
之后再一步步,寻求更深层的改革。
经过墨画的种种探索和尝试,一个新的大部落的雏形,已经开始建立。
因为内在制度的不断完善,民生的保障,因此外在的战力,包括各种兵力,蛮甲,传承和军制,也在一步步发展。
但这种发展,渐渐也就受限了。
因为乌图山界,到底还是一个偏僻的二品山界,资源匮乏,铸甲和阵法材料不够,人力也不足。
发展到一定地步,自然就到瓶颈了,也再难突破了。
正在墨画,寻求破局之法,而无头绪之时,偏偏强大的“外敌”又来了。
这次的敌人,是老朋友。
毕方部,毕桀。
这几个月内,乌图山界已经遭遇过几次外敌了。
而这些外敌,也无一例外,全被戮骨挡在了外面。
甚至一部分,还被术骨部给“吞”掉了。
如墨画所料,术骨正部,成为了乌图山界的屏障。
但之前的外敌,都是一些中小部落,因各种原因,流散到了这里,实力偏弱。
现在却不同,毕桀是毕方部的少主,还是一个已然“成年”,且征战多年,富有威望的少主,是有统领一个正部兵力的资格的。
如今毕桀便拥兵在外,进逼乌图山界。觊觎着这乱世中,少有的一块安宁“净土”,和富饶的“肥肉”。
更不必说,这块净土之中,还栖息着他的仇人与宿敌——丹朱。
一个毕方正部,和一个术骨正部。
两者都是猛虎。
若是一般的中小势力,戮骨肯定会吞掉。
但现在的情况又有不同,毕方部很强,因此戮骨大概率不会与毕桀死战。
甚至,双方不但不会死战,大概率还会联手,一同对付丹朱,进犯乌图山界。
待攻破了乌图山界,杀了丹朱,双方再一同分这块“肥肉”。
墨画心情有些凝重。
而事实证明,他预判得没错。
毕方部和术骨部,双方只有第一次碰面的时候,有了些摩擦,发生了些厮杀。
但不久后,争端就平复了。
毕方部和术骨部,也不再有战斗。
双方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抑或者是在暗中签订了“协议”。
之后术骨部为毕方部腾了位置。
毕桀率领的毕方正部,进入了兀刹山界。
两个正部的兵力,集结在一起,大敌联手压境,如黑云压山,乌图山界内人心惶惶。
丹朱等人,神情凝重。
墨画也皱着眉头。
一个术骨正部还好,哪怕他们的大将,是金丹后期的戮骨,但在二品山界内,墨画也有自信将他们压制住。
甚至费点心思,直接吞并术骨正部,也不成问题。
当然,戮骨不可能杀得掉,但其他术骨部金丹,以及术骨正部的蛮兵,必然要死伤大半。
可再加上,一个毕方正部,形势就又不一样了。
虽然经过数个月休养生息,发展势力,乌图山界的重甲又多了,兵力又强了。
但正面对抗术骨和毕方两个正部,还是极其吃力。
即便最终能赢,必然也是“惨胜”,但麾下的蛮兵,不知要死多少。
他辛辛苦苦培养出的兵力,一场大决战,也就会消耗殆尽。
一旦家底没了,此后再想发育起来,便是难上加难了。
更何况,现在大荒的形势,一日日恶化,墨画也没那么多时间,再去重新发育了。
怎么办才好……
墨画站在乌图山的高峰上,远眺兀刹山界,看着术骨和毕方两部黑压压的蛮兵,神情有些严肃。
乌图山界,是墨画最后的据点了,撤也没办法撤。
而毕桀此人,睚眦必报,定然不会罢手。
戮骨此前,吃了败仗,也定会找回场子。
如今二人同仇敌忾,局势就很严峻了。
墨画倒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他若真想逃,没人能拦得住他。
可他的“家业”在此,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墨画站在山巅,凝神看着远处。
巫风岭外,一边是涂着白骨战妆的术骨部蛮兵。
另一边,则是身穿青黑色蛮甲的毕方部蛮兵。
整个巫风岭,都被这双方蛮兵占据,一半苍白色,一半青黑色,气势十分迫人。
墨画看着看着,忽而目光一闪,下意识想起了他研究饕餮之力时,从生死中领悟到的大道法则模型。
一生一死。
一白一黑。
跟眼前这兵临境外的一幕,竟十分相像。
“法则……不只是抽象的道理。大道涵盖万物,那万事万物,也必然遵从一定的框架和律法……”
“这个框架和模型,可以分析法则,自然也可以剖析世间万物,乃至一切杀伐兵戈。”
“生死,黑白,乃至……”
“阴阳?”
墨画渐渐又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领悟。
世间万法,对立同一。
那法则表层的万事万物,也同样如此。
眼前的术骨和毕方部落,看似构成了“同盟”,但两者本来也就是对立的。
看似是强强联合的同盟势力。
但只要找到缝隙,激化矛盾,让他们彼此“分化”一下。
这所谓的同盟,就不攻自解。
推而广之,所有部落,所有世家,所有宗门,乃至所有势力,大抵都是如此。
看似强大,无可匹敌。
但其内部,必然存在种种分歧和矛盾。
只要找到分歧,从中挑拨分化,推波助澜,那再强大的势力,也都会有土崩瓦解的一天。
修道者,求的是道,道含着万法,而万法也连通着万物,乃至各种具体的人和事。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相通的。
有些法则,可以用来修行,领悟阵法,催生法术。
同样也可以用来,解决各种具体事物。
这么一想,墨画突然觉得豁然开朗。
有了某种“法则”的认知,眼前的敌人,自动就分化了开来,一黑一白,矛盾鲜明。
整个事情,也仿佛简单了很多。
墨画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寻思片刻,竟觉得术骨正部,和毕方正部,已经不再是两个“强敌”,而是两个,可以任他利用矛盾分化,演变,并加以玩弄的“玩物”。
甚至玩弄的手段,也很简单。
墨画喊来铁术骨,问他道:“你们术骨部的面妆,要怎么画?”
铁术骨不明白墨画要做什么,但还是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并将一些图案,全都画了出来。
这种白骨面妆,是术骨部“身份”,以及“阶级”的象征。
画什么面妆,都是有讲究的。
出于对墨画的畏惧,铁术骨不敢隐瞒。
墨画得了铁术骨面妆的图案,交给了小扎图,并嘱咐了他什么。
之后墨画又开始,利用“天地人”三才的因果,衍算战局。
如今战场规模更大了,人数更多了,墨画神识的算力有限,也算不出太多的局势。
他只算了一点,毕桀的动向。
之后墨画就开始,根据算出的一点消息,排兵布阵。
七日后,毕桀终于按捺不住,跟戮骨一起,对乌图山界,发动了总攻。
战局一片大好。
时隔四月,术骨部首次越过了巫风岭,大举向乌图山界进发。
而毕桀也遭遇了他的宿敌——丹雀部的天骄少主,丹朱。
两人率兵,厮杀在了一起。
战了数百回合,丹朱不敌,领兵撤退。
毕桀大笑,穷追不舍。
双方你追我逃,一直到百里之外,丹朱有了援军。
这是一排三十个身穿渊骨重甲的丹雀部蛮兵。
毕桀也算是第一次,正面领略这种重甲蛮兵的威力。
但他并不意外。
作战之前,他与戮骨碰过面,也早从戮骨口中,得知丹雀部窃取了术骨部先祖重甲的事。
而且,这种重甲强则强矣,但毕竟数量有限。
毕方部和术骨部,两个正部的兵力,以及数十个金丹蛮将,正面交锋,并不会落于下风。
毕桀对此,也早有安排。
双方混战在了一起。
毕方部的金丹,率领毕方部的蛮兵,纠缠住了这些渊骨重甲兵。
其他人,则和毕桀一起,竭力围杀丹朱。
在二品山界,丹朱无法动用法宝,劣势很大,打了一会,果然又落败了。
丹朱继续逃窜。
毕桀继续去追。
追着追着,眼看丹朱即将被逼入绝境,树林中突然窜出了一支术骨部的重甲兵。
这队重甲兵,一共二十人,都身穿渊骨重甲,脸上涂着上等的术骨战妆。
这是精锐之兵。
为首一人,是个金丹,脸上骨纹森然,十分正统,一看就是术骨部的金丹。
他高喊道:“毕桀少主,我奉戮骨大将之命,前来助你,诛杀丹朱!”
毕桀心中一喜,道:“好!与我一同围杀丹朱,今日便是丹朱这厮的死期!”
术骨部的重甲兵,将丹朱团团围住。
术骨部的金丹,也趁机用骨矛,将丹朱刺倒在地。
毕桀心中,觉着一丝违和,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但摔倒在地,肩膀流血,脸色苍白,神情慌乱的丹朱,比世间最美的女子还要“诱人”。
毕桀的复仇之心,熊熊燃起,一时失去了理智,根本管不得那么多。
他要手刃仇人,让丹朱饱受屈辱而死。
毕桀大踏步上前,提刀走向丹朱。
可还没等他走近,一支骨矛,淬着剧毒,忽然从后背的死角刺了过来。
毕桀天生多疑,行事警觉,在最后一刻,察觉到危险,催动身法,避开了这一矛。
但矛上的剧毒,还是蹭破了毕桀的脸颊。
毕桀突然生出一丝没来由的饥渴之感。
还没等他回过神,身侧又传来灼热感。
原本倒在地上,一脸憔悴的丹朱,此时目光冰冷,含着杀意,手持一杆朱雀烈火长枪,直刺毕桀的耳门穴。
毕桀显然没想到,一向正直的丹朱,竟也学会“阴人”了。
这一枪,劲力强横,火焰灼灼,而且角度刁钻,仿佛被人精心算计过一般,毕桀无法完全避开。
恰在此时,一个毕方部的金丹,冲上前来,替毕桀挡下了这一枪,被洞穿了胸口。
毕桀连忙后撤,这才从丹朱的杀机中,暂时摆脱了出来。
可还没等他松口气,二十多个,脸上涂着白骨妆的术骨部的渊骨重兵,突然调转枪头,向他围杀而来。
毕桀大怒:“大胆?!你术骨部,竟敢背叛同盟?”
可这些重甲兵一言不发,只一味杀向毕桀。
丹朱也催动长枪,身如烈火,杀向毕桀。
毕桀忍着若有若无的古怪饥饿,开始与丹朱,还有二十个重甲兵纠缠。
但他只能竭力保命,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毕桀心中震怒,片刻后,他又忍不住疑惑重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戮骨背叛了盟约?
还是丹朱这小子,他们在“演戏”骗自己?
这些脸上涂着白骨妆,身穿渊骨重甲的蛮兵,会不会是丹雀部的人“假扮”的?
可现实并不会给他太多思考的机会。
丹朱等人,见短时间奈何毕桀不得,便开始转变屠刀,向着毕方部其他族人杀去。
不到一百回合,便有一个金丹重伤。
另有二十多个筑基蛮兵,死在了骨矛之下。
“术骨部”的渊骨兵,和丹朱联手,在杀他毕桀的亲随。
无论真相是什么,至少他眼前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毕桀目眦欲裂。
他这才猛然想起一件事:
先祖重甲的秘密,真的是这么容易,就能泄露出去的么?
就算泄露出去了,又有谁能够重铸这种上古的重甲?
这会不会一开始,就是戮骨的骗局?
他早就跟丹朱沆瀣一气,甚至连重甲,都能“借”给丹雀部。
他们两人,这是在“做局”,目的就是引自己入瓮,吞并了他这支毕方正部,杀了他这个毕方部的少主。
毕桀心中冷汗涔涔,越想越觉得可能。
如若不然,堂堂一个术骨正部,怎么可能连一个二品山界,都攻打不下来?
戮骨可是金丹后期大将,打不下一个二品山界,打不过丹朱?!
这些全都是疑点。
此前毕桀,一心想杀丹朱,想抓了丹朱,好好折磨,不曾细想。
可现在被眼前的画面刺激,疑心大起,这些可疑的“破绽”,就全都暴露出来了。
“戮骨与丹朱,这两个贱人,狼狈为奸!他们想诱杀我!”
毕桀大慌。
眼前的渊骨重甲兵,威势赫赫。
丹雀部的重甲兵,和“术骨部”的重甲兵,两相“合流”,一起杀向毕桀。
“两个部落,穿一样的重甲!”
“他妈的!”
毕桀咬牙道:“撤!”
再不撤,一旦戮骨再杀过来,自己性命休矣。
毕桀当即带兵后撤,撤到半途,发现一些沿途的营寨,全都被破开了。
术骨部的蛮兵,正在争抢他毕方部的物资。
这也是墨画的命令。
作战期间,毕方部营寨中的物资,丹雀部所有蛮兵,都不能抢,而是要将储物袋撕开,将储物箱打破,将物资抛在地上,留给术骨部的人抢。
术骨部的人,肯定会抢。
这些蛮修,纪律并不严明。
物资若是囤积在营寨中,他们未必会动念头,但若是抛在地上,他们不可能不动贪心。
这就不是墨画命人“假扮”的了,而是真正的“术骨兵”,在抢毕方部的物资。
毕桀大怒,当即命人,将这些抢物资的术骨蛮兵杀了。
这一杀,又被术骨部的金丹看到了。
他们开始指着毕桀,怒斥道:“毕桀少主,杀我术骨族人,这是何意?”
毕桀冷笑,“这要问你们的大将戮骨了,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术骨部金丹怒道:“你恶人先告状,无耻之尤!”
毕桀还没说话。
这时人群中,突然又冲出一批,脸上涂着白骨战妆的“渊骨重甲蛮兵”,一句话不说,只默默对毕方部蛮兵,发起了进攻。
其余术骨蛮兵一见,下意识跟在这群“术骨重甲兵”身后,对毕方部展开杀戮。
他们原本,就心怀怒气,如今见自己的“先祖重兵”,替自己人出气,自然不会客气。
毕桀见此一幕,印证了心中所想,更是大怒:
“果然,你们是一伙的!都他妈该死!”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杀!”
“杀!”
越来越多人应和起来。
局面一时更乱了。
不要毕桀发令,毕方部和术骨部的蛮兵,自己便杀了起来,互相争抢。
他们本就是不同部族的蛮修,彼此之间,没有一丁点情义在。
若没矛盾时还好,还能勉强共同作战。
可现在,彼此见了血,抢了东西,有了仇怨,便如同炸药包被点了火,一下就炸开了。
毕方部杀术骨部的人,术骨部反杀。
术骨部抢毕方部的东西,毕方部反抢。
你杀我抢,你抢我杀,再加上一群“术骨部重甲兵”带头冲锋,混乱瞬间扩大,冲突向外蔓延。
还没攻破乌图山界,术骨部和毕方部两个部落同盟,自己倒先杀了起来。
兀刹山界内,处处硝烟弥漫。
墨画站在高处,远远看着这一切,心道果然。
“法则这种东西,在任何地方,都是适用的。”
“这招也还挺好用的,以后要学着,多多利用矛盾,挑拨离间……”
“世事洞明皆学问,不仅要用阵法悟道,也要用具体的人和事来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