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钢来到屋内,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血腥味。
作为巡山队的小队长,唐钢对这种味道并不陌生,以前在巡山时没少打到猎物后就地放血、剥皮,但这种味道出现在自己屋内还是头一回。
唐钢快步走到床前,别说抱儿子,连看都没看,弯下腰查看起靳玉梅的情况:“没事吧?”
“没事,看咱孩子多像你。”靳玉梅还很虚弱,汗水打湿了头发,脸色、嘴唇都呈现出一种失血过度的白色,但看向儿子的目光里满是柔情。
“嗯,你先闭上眼歇歇。”唐钢这才瞅了一眼儿子,刚出生的小家伙皱巴巴的,头发还有些湿,看上去小小一只,有些丑,压根看不出哪儿像自己。
“钢子真疼媳妇,我还是头一回见不抱儿子的。”老牛婆在旁边跟唐田氏说笑一句,不待她回答,就朝着唐钢说道:“母子平安,你就放心吧,快出去,我们收拾一下,你等会再进来。”
收拾肯定是要收拾的,不仅屋里要收拾,外面也要开始着手挖坑,用来埋胎盘。
东北这边有个说法,男孩子的胎盘要埋在大门左边,寓意“顶门立户”,以后会人丁兴旺,家族昌盛;如果是女孩子的话则埋在果树下面,象征“多子多福”。
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胎盘的开口都要朝上,这样以后母亲的奶水才会充盈。
唐文邦指了个方位,让唐钢在大门内侧挖坑,自己则进门端了盆水出来。
林场这边也有日子没下雨了,地面本来就硬,再加上经年累月的踩踏,地面不是一般的结实。
唐钢刨上两镢头,唐文邦就朝里面倒一点水,待水往下洇一洇,再让唐钢接着刨。
老牛婆和唐田氏将产房稍作收拾,出来的时候就看到爷俩在忙活,张口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眼下各种定量都少了,不少人已经抛弃了传统。
胎盘好歹也是块肉,即便自家不吃,也能在洗净、蒸煮、晾干后当成中药材售卖,好歹能换两个钱。
唐田氏将老牛婆的表情看在眼里,回屋里给她用报纸包了一包棒子面,额外又准备了两块钱的谢礼钱。
老牛婆不仅提供了技术及心理支持,粗草纸也是她带来的,眼下这种东西是稀缺的,若不是老牛婆带来的粗草纸,炕上还不知道会糊抹成什么样呢。
老牛婆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家伙事,拿上棒子面和钱,说了些吉祥话就欢天喜地的走了。
唐钢这边则将胎盘小心翼翼的放进刚挖出来的土坑里,再用土给埋上。
唐文邦则将两条猎犬牵到了门口,告诫它们不能挖出来吃。
在东北这边,一旦发现有狗刨食埋在土里的胎盘,那这只狗就不能要了,最终只有一个归宿:铁锅。
埋好胎盘后,唐文邦就拉着儿子进厢房去看孙子。
唐文邦抱着孙子,心满意足。
刚出生的孩子觉多,孩子被爷爷抱在怀里,没给出什么特别的反应,反而是唐钢在一旁开口道:“也不知道桉子收到信没有,早知道就晚些日子给他回信了,他上一回来信还问孩子出生了没呢。”
“回头再写,这事不着急。”此刻唐文邦眼里只有大孙子,一张长满褶子的脸上笑出了菊花。
但孙子却不怎么给爷爷面子,哼哼唧唧的哭了出来。
“毛手毛脚的,都出去,该给孩子喂奶了。”恰逢唐田氏给儿媳妇端来一碗小米粥,见状就开始往外赶人。
其实主要是赶老伴,儿子对儿媳已经非常熟悉了,在这方面是不用避讳的,弄不好待会不下奶,还得儿子帮着疏通疏通……
唐植桐收到信的时候已是星期天的下午,若不是还惦记着今天下午还要从高师傅处取盐,唐植桐肯定的卡着点到单位。
“唐科长,昨儿一忙给忘了,你的信。”押运科不少人去农场劳动,孔一勤这次被留在押运处值班,在见到唐植桐的时候从兜里掏出来一封信。
“好嘞,谢谢孔哥,每次都劳你单独给我留下,费心了。”唐植桐接过信,从兜里掏出烟来给孔一勤散烟,大伯那边过来的东西和信件都能第一时间到达自己手里,得记人家这份情。
“捎带手的事。”孔一勤接过烟,从兜里掏出火柴划了一根点着,点着后甩两下将火柴甩灭,也没问唐植桐抽不抽,现在押运处基本都知道唐科长戒烟了。
“嘿,我听说最近线路上不怎么安生,孔哥还帮我留意信件,我得支情。这一路怎么样?没出什么岔子吧?”唐植桐跟孔一勤客套道。
“客运车辆还好点,货运那边情况挺多的,我听那边车站的同志说,每一趟车次都有人扒车。”孔一勤眯起眼,喷出了一口烟。
“唉,总归日子能比余英老家那边好一点。”现在捅破饥荒就差一层窗户纸了,只要再等上个把月,麦子的产量统计上来,到时候就是想装鸵鸟都装不了了。
“我听说北大荒那边五个窝头就能换一个媳妇,像余英似的,出来总比在老家强。”说道余英,孔一勤又吸了一口烟,感叹道。
“树挪死,人挪活。不被逼到份上,谁又愿意背井离乡呢?”唐家当初就是老家遭了灾出来讨生活的,老太太一辈子都没能再和大儿子、女儿见上一面,对于灾荒,唐植桐感同身受。
“这帮狗娘养的,只要自己帽子能保住,就不拿人当人!”孔一勤骂了一句,将烟头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上了一脚。
“孔哥,祸从口出啊,以后可得慎言。”唐植桐认同孔一勤的话,也能体会他的心情,有时候自己也想骂上几句,但眼下的风向真的不好琢磨,保不齐一句话就成为日后的祸患。
“唉,我也知道骂没用,可心里不是滋味。你去忙吧,我回去了。”孔一勤叹口气,摆摆手走了。
唐植桐没有继续劝,叹口气去找高立德,昨儿约好了今天取盐。
说是一袋盐,其实只有小半麻袋,三十来斤的模样。
按照每人每天25克计算,这些盐足够押运处去农场劳动的职工吃十天,在加上市局那边食堂带的,应该用不了。
最近街道又在做饮食科普,跟居民说吃盐多了对身体不好,想要身体健康就得吃淡一点云云。
有人不以为然,但唐植桐知道,这是食盐的供给受到了压力,估计离为四九城居民制定食盐定量不远了。
将盐放上卡车,唐植桐这才掏出信看了一眼,没啥大事,主要说唐蓉接受了自己的建议,打算报考四九城电力学院。
待人、车到齐,押运科的职工领了枪支弹药,点名无误后押运处拔营起寨前往农场。
农场在永定门车站的东南边,在1900年之前,永定门南边的这一大片土地是元、明、清三代的皇家苑囿,水草肥美至极,专供皇家行围猎玩乐所用。
官方称之为“南苑”,老百姓则称之为“南海子”。
1900年,八国联军打入四九城,小本子闯入园中焚毁建筑、射杀动物,偌大一个园林毁于一旦。
《辛丑条约》一签,本就不富裕的国库更加空虚,清廷再也无力维护南苑,光绪本着废物利用的原则,大手一挥,发行了“龙票”,准招佃屯垦,于是就有太监、军阀在苑内抢占土地建立庄园。
大概也是这个时间段,南苑建起了机场,也是中国第一个飞机场,现在机场不仅仍在运营,还发展壮大了,在机场旁边建了航天一分院及试制工厂,成了弹道导弹和运载火箭研制基地。
汽车跑的比自行车快,唐植桐和其他骑自行车的同事一同前往,即便有人带路,也是骑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农场,而此时,先一步乘车到达的职工已经着手整理今晚休息的“床”了。
一行人径直去了农场在这边的临时驻地,驻地周围站了不少人,其中有不少押运处的职工在忙活着往地上铺秸秆,一瞧就是打地铺用的。
几人将自行车往旁边一放,也加入其中。
唐植桐除了自行车,还将自己身上的枪放在了其他押运员立起来的枪架子上,这边有人看着,不用操心有人会抢。
“张科长,怎么样?累不累?”唐植桐接过张金波抱过来的秸秆,乐呵呵的问道。
“丰收在即,累咱也乐意啊。”张金波同样乐呵呵的回应着。
“嘿,看大家伙都挺高兴,估计都跟你有一样的想法。刚进村就发现不少过来参加劳动的,这次来了不少人吧?”唐植桐将秸秆扔在地上,顺着规划好的方向,将秸秆摊薄。
过来的路上路过麦场,麦场上聚集了不少人,从穿着上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哪些是社员,哪些是城里人。
“确实不少,来了才知道,除了咱自己系统的,还有不少大学生和初中生。听说有邮电学院过来的,说不准能碰到你同学呢。”张金波擦了一把汗,回道。
“嘿,那不能,我同学前阵子都去工厂参加生产劳动了,正好赶不上这次麦收。”唐植桐笑笑,有线系是有福气的,在工厂里好歹是按点上下班,这边麦收嘛,一个字,起早贪黑。
“哈哈哈,那就是校友。你先铺着,我再去扛点过来。”张金波哈哈大笑两声,转身又去当搬运工了。
铺比扛要快一些,唐植桐将手边的秸秆都铺好后,张金波也没回来。
唐植桐趁这个功夫打量了一下临时住所,这一溜有八间不大的土坯房,房子根部的那层草泥已经在风吹雨淋下剥离殆尽,尽显颓废。
其中一间是用作仓库和厨房的,有人进进出出往里面搬运着面粉和厨具。
其他七间应该是用来给女同志休息使用的,因为只有女同志进出,没见到老爷们靠近。
“人太多了,除了一部分安排在老乡家中休息外,其他人大部分都在打地铺。市局的意思,这几间房留给女同志,男同志在外面凑合几天。”方圆此时凑了过来,顺着小兄弟的视线看过去,似乎是在给他解答疑惑。
“这安排很妥当,糙老爷们睡哪都成。咱是不是再挖一溜坑,建上一排临时厕所?”唐植桐左右张望一下,只在角落里看到一个简易棚子,看着有人捂着鼻子出来,不用凑近,就知道那是卸货的地方。
“哎你这个建议好,是得把厕所扩一扩。你铺完床去临时食堂去看看,市局那边临时通知,这次过来的学生也在这边吃饭,任务又加重了,该调配人手直接紧着咱押运处的同志招呼就行。”方圆眼睛一亮,朝旁边几个围在一起抽烟的男同志招招手,说罢领着他们去开启扩建工程了。
“好嘞!”唐植桐这边答应的干脆,让自己的包往没铺好的地铺上一扔,代表这块有人,就径直去了厨房。
天大地大,干饭最大,至于床铺嘛,临睡前再铺也不晚。
“你好,师傅,我是押运处的唐植桐,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吗?”唐植桐在房门口探了个头,没有进去,因为里面满满当当,不仅有锅碗瓢盆案板蒸屉面粉,还有好几个女同志在帮着大师傅和面,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唐科长好,我是市局食堂的曲毅。我刚才听方处说过你要过来帮忙,欢迎欢迎。”曲毅抬起头,侧身从里面挤出来,想跟唐植桐握个手,但手上都是面,只能抬个招呼。
“曲师傅客气了,都是为同志们服务嘛。”唐植桐往后退了一步,给曲毅让出空来。
“哈哈,唐科长说的在理,要不你给切点咸菜?咱今晚凑合一顿,明天正式开伙。”曲毅满脑袋官司,食堂来的人不多,却要负责好几百人用餐,压根忙不过来。
“行。我看屋里的空间也不宽裕,咱们是不是在外面垒几个台子,把桌案、炉灶啥的搬出来?”临时厨房空间有限,唐植桐搭眼瞅了一眼就没兴趣往里面钻了,等火烧起来,还不知道里面得有多热呢。
“那敢情好,我还想着今晚用疙瘩汤凑合一顿,吃完饭再垒灶台呢。”
“曲师傅先忙,我去垒吧,这活我熟。”唐植桐乐呵呵的毛遂自荐。
唐植桐说对这活熟悉还真不是瞎说,来这边之前没少见农村大席,两个厨师有三四个灶眼就能撑起十桌、二十桌的流水席。
而且,在原本的记忆里,唐植桐小时候也没少干这样的活。
马大爷以前跑大棚的时候,都会带着马克俭,有让他帮忙的意思,也有让他学习的意思。
而每逢有这种好事,马克俭都不会漏掉自己的小伙伴,虽然到了主户家得垒灶、烧灶、上菜、撤菜,但零嘴少不了,妥妥的“肥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