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顽固的很,怎么问都不开口。
唐植桐在一旁大概也瞧明白了,之所以不开口,恐怕是害怕被遣返。
千辛万苦从苦窝子里跑出来了,若是吃了一顿饭就这么再送回去,那不是白跑了?
而且回去后,恐怕还有更严厉的处罚措施在等着……
女人不开口,方圆也没有任何办法,一个大老爷们总不能拿一个灾民当敌对分子对待吧?
最终,陈大姐出面,把这个女人领走,打算带到办公室做做她的思想工作。
方圆这边则跟此次押运的押运组了解情况:“你们这一路没听到动静?”
“真没听见,听见动静还能让她在车顶?万一掉下去怎么办?”押运员那边连连摆手。
“行了,继续卸货吧。”方圆也没有深究的意思,押运车厢是押运员负责不假,但只针对车厢里面,要保证车厢里面的信件和货物安全,至于车顶……押运员又没有透视眼,留意不到也情有可原。
“这事闹的,不知道什么地方人,还乡办那边也不好遣返。”方圆从站台下来,打算回去通知还乡办,押运处也就偶尔管个一两顿饭,再多了就养不起了。
“估计是甘省那边过来的。”唐植桐这一趟几乎没怎么说话,从站台上下来后,看方圆纠结女人的籍贯问题,就说了自己的猜测。
“你怎么知道的?”方圆有些诧异。
“这趟押运是去哈密的,人肯定是从这一路的某个站点上的车。
这女同志穿的不算薄,包裹又是瘪的,像是将家当都穿在了身上。
就眼下这个天气来说,甘省那边要比四九城凉一些,在那边肯定得多穿一点。
保不齐这姑娘是想去哈密,没闹清方向,给拉到四九城来了。”
唐植桐给出了个比较牵强的理由,真正的理由不太好往外说。
因为甘省距离四九城比较远,途径站点很多,很多灾民中途就会下车,所以从那边来到四九城的并不多,不仅灾民不多,就连灾情过来的也慢。
唐植桐作为过来人,知道甘省是这几年缺粮最厉害的几个省份之一,仅排在川、豫之后。
今年由于天旱,山河四省南部的麦收来的要比往常要早一些,就连四九城都开始着手开始麦收,但这个时节放在甘省却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麦子还没成熟,粮食却早已吃净。
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陕省陇县城关公社方万昌因甘省有很多青年逃到该社讨饭,就给甘省人委去信反映,但那边给他回信依旧是:甘省不缺粮。
之所以说“依旧”,是因为前阵子四九城开大会,在会议间歇期间,陕就问过甘:缺不缺粮?缺粮我们可支援。
缺,还是不缺,不是个别人说了算的,灾民会用脚做出最真实的回答。
唐植桐不知道甘省具体有多少灾民,但看过一份陕省的官方数据:
1959年1961年6月,从甘省的甘谷、武山、清水、秦安、静宁、陇西、通渭、崇信、庄浪、天水、武都等县流入陕省陇县、兴平、咸阳、宝鸡等地1645岁妇女两万余人,和当地群众非法同居,未办结婚手续的占73。
外流同居妇女不少都说自己没有结婚或丈夫去世,但实际上多数是有夫之妇。
在灾荒结束后,有的丈夫已找上门来,引发了不少社会问题。
这一点,电视剧《老农民》中有体现,不过弱化了很多。
“唉,也许吧。”方圆掏出烟来点上,看到那女人的模样,他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看到这种情况,估计谁心里都做不到波澜不惊,不过唐植桐没有继续跟着方圆,而是回了财务科。
话说方圆这边在办公室抽了两颗烟,又出了门去工会,打算看看陈大姐问的怎么样了,并征求一下陈大姐的意见,看看这事如何处理。
方圆到底还是不忍心让把这位千里迢迢来到四九城的灾民再遣返回去。
来到工会办公室门前,方圆敲了敲门,打断了陈大姐跟那位女同志谈心。
“陈大姐,谈的怎么样了?”方圆开门见山的问道。
“求求大哥,您发发善心,不要送额回去,回去就没命再出来咧。”那女人这次开了口,一下子给方圆跪了下来,头扎扎实实的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嘣嘣”声。
“哎吆!这位同志,你这是干啥?快起来,快起来!”方圆犹如被烟头烫到了手指,将还剩了一半的烟头扔了出去,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在陈大姐的协助下忙不迭的把女人扶了起来。
“家里没人咧,额回不去咧……”女人被扶起来瘫坐在椅子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女人的眼皮肿了,明显是刚刚已经哭过,再加上这次落下的泪水,将脏的均匀的脸蛋抹的黑一块、黄一块的。
黑的是灰,黄的是皮肤,因为身体不健康的缘故,脸上没有什么血色。
“刚才我问了,老家甘省天水的,家里缺粮,已经没有亲人了,想跟着村里人进疆讨口饭吃,但跟乡亲们走散了,误打误撞爬上了押运车厢,一路上没敢下车,跟着来了四九城。”陈大姐的眼睛也红红的,明显是刚才陪着哭了一场。
“唉!不回去咱这也没法安排啊,去哪弄定量?”方圆没想到还真被唐植桐说中了,不过他此时也顾不上感慨,看着陈大姐的模样,明显是不想送这位女同志回去,但这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想留也留不住。
“我刚才问她了,她年纪不大,还没结婚。方处,你看能不能给在农场给她找个婆家,这样就能落户了。虽然农场条件艰苦了点,但总比她老家强些。”陈大姐知道现在城市户口卡的严,像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落户,所以退而求次。
城市户口管理严格,但现在四九城的农村户口管理相对较松,以婚配的名义还是能落下户口的,前提是生产队和公社得答应。
放在以前,这条路也不好走,但农场那边现在毕竟划归邮电系统管理,这样就好操作了很多。
各系统的农场说白了就是一种粮食关系转移,生产队照样交公粮,只不过是不再将公粮交给粮食部门,而是交给各个系统。
这里面说是漏子吧,也不算,毕竟肉烂在锅里,也没有浪费。
对于生产队来说,有人能嫁过来是好事,毕竟能充实生产队的劳动力,至于因此带来的粮食消耗嘛,这一点并不需要太过注重,因为现在交公粮的办法是先留下口粮,剩下的部分再按比例拿出一部分或交或售给粮站。
“也是个办法,我协调一下。”方圆眼睛一亮,总归是条法子,已经比直接遣返好了太多。
“她叫余英,小名英子,从天水上的车,今年17……今年18岁!”见方圆答应下来,陈大姐赶紧将这位姑娘的姓名、年龄说了出来,既然是给她说亲,总得有点基本信息。
至于年龄嘛,陈大姐谎报了,《婚姻法》规定女满18周岁才能登记,既然是帮着余英解决问题,这点必须考虑到位,不能先过着不扯证。
“行,我这就去问问。”方圆答应下来,根本没在意年龄,为了结婚谎报个一两岁太正常了。
至于这位女同志是否同意在本地找婆家,方圆连问都没问,都这个节骨眼上了,什么妇女意愿都要往后靠一靠。
说干就干,方圆掉头出了工会办公室,骑上自行车就直接去了农场。
自打四九城市局被允许协办农场以后,方圆就去劳动过,跟那边的生产队长认识。
方圆没打算通过市局或者部里来解决将这事,先不说市局同不同意,一旦上面知道了,简单的问题反而复杂化了。
直接跟生产队对接就少了这方面的麻烦……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方圆在做媒这件事上明显没有经验。
把余英的身份、境况一说,生产队队长一脸为难:“方领导,您做的媒肯定是靠谱的,不过这事还真有点难处,我们生产队是有单身的小伙子,但这姑娘的条件……恐怕人家看不上啊。”
“怎么?你们生产队的门槛这么高?”方圆也不恼,掏出烟来给生产队队长散了颗烟。
“方领导,我不跟您见外,跟您交个实底儿。这几年找对象虽然看重成分,但无论男青年,还是女青年,都倾向于找成分好的里面日子过的比较好的。甭管是平时过日子,还是以后有困难,都有亲家能搭把手。”生产队队长说的很直接,也很坦诚。
成分是农村找对象绕不过去的一个话题,也是一条硬杠杠。
生产队队长生怕方圆不信,点上烟吸上一口,继续说道:
“方领导,农村不比城里,有些成分好,但家庭生活困难的男青年确实很难找到对象。
即便家里困难,男方父母也不希望儿子打光棍,大多数要么给钱,要么给东西,托媒婆给儿子找个媳妇。
媒婆那张嘴啊,能把活人说死,也能把死人说活。
但女方也不傻,人家也不全信媒婆的话,大多数都会私下打听打听。
父母不方便出面,家里的哥哥、姐姐、嫂子、姐夫都会特意路过一下男方所在的生产队,塞盒烟或者两个鸡蛋,跟男方邻居打听男方到底怎么个情况,与媒婆说的是不是一样。
要是有人说男方老实本分,这桩亲就算结成了。
一旦有人说男方家里穷、吃救济粮,这桩亲就算黄了。
换成女青年找婆家,是一样的道理。
成分差的女青年,倒是能找个成分好、家里穷一点的婆家。
可您说的这种情况……女方不光要啥没啥,受了灾,人再瘦一点,想要孩子都得养个两三年,实在是不好找啊。”
“这样啊,那这边就没有成分不好的男青年,或者是实在找不上对象的男青年?能讨上媳妇,总比打光棍强吧?”方圆并不死心,如果不能给余英尽快说上一门亲事,那余英面对的恐怕只有被还乡办遣返一条路了。
“我们生产队成分不好的男青年不多,前两年也都找到对象结婚了。实在找不上媳妇的嘛……倒还真有,不过条件真的不好,一个瘸子、一个哑巴,还有个前年死了老婆带两个孩子的鳏夫。”生产队队长就等着方圆这句话呢。
队长也为社员操心,但方圆不松这个话头,他也不方便上来就推荐这些歪瓜裂枣,人家好歹也是个比公社一把手级别还高的干部,自己一上来就说余英只配在这几瓣烂蒜里选对象,岂不是打了方圆的脸?
“就没别的了?”方圆眉头一皱。
“隔壁生产队还有个四十多的老光棍,那人懒的要死,拿鞭子抽都不带动弹。”生产队队长在心里将附近的歪瓜裂枣又过了一遍,说道。
“人家一黄花大闺女……行吧,我回去再想想。”方圆听完眉头皱的更紧了,余英的身世本来就够可怜了,结果在找对象这边还没啥好的选择,这叫什么事?
至于生产队这边男青年的想法,方圆连问都没问,不是没想过这茬,是压根就不打算在这里面找。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等方圆回到押运处的时候,已经到了下班的点儿。
陈大姐考虑很周到,不仅领着余英去浴室洗了个澡,还给她找了间闲置的仓库充当暂时的栖息之所,后勤的同志给寻了个床板,垫上了些展开的纸盒子权当床垫。
今天目睹这件事的人不少,有陈大姐带头,押运处的其他职工纷纷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硬是给余英凑了一副家底。
茶杯、暖瓶、饭碗、筷子一应俱全。
余英那身烂棉服也换了下来,换上了一身不怎么合体的邮政工装,尽管工装是旧的,但好歹没有破洞。
床上虽然简陋了些,但也铺上了床单、被褥,当然,都是旧的。
就连唐植桐也跟着出了一斤粮票,嗯,挂在了账上,明儿给高师傅送过来。
在押运处的关怀下,余英暂时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虽然东西都是别人用过的二手,但还是把她感动的直抹眼泪,若不是旁边有人拉着,她能跪下给押运处的职工磕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