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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电磁学大师会梦见中央空调吗?

  不忠诚的人永远不会成功,但只有懂得何时不忠的人才能长久,因为背叛是唯一能经得起考验的政治原则。

——亚瑟·黑斯廷斯  当温莎城堡的侍从为亚瑟打开那扇雕着金色橡叶纹的内室小门时,他并没有立刻走进去,而是先打量了一眼室内的陈设。

  门内静悄悄的,没有侍女、没有随从,也没有仪仗,就连屋内燃着的那盏壁灯,都透着某种不合常规的温吞微暗的光线,那并不是用于迎接大臣、接待贵宾的亮度。

  他迈步走进屋内,脚下那层天鹅绒地毯厚得几乎让靴底的回音都被吞没。

  亚瑟刚刚站稳,便顺手摘下帽子,站在维多利亚身前微微一鞠躬:“女王陛下。”

  紧接着,他听见了身后大门关上的响动。

  维多利亚坐在壁炉边,一只手支着下巴,指节蹭着唇角,姿势松弛又漫不经心。

  她换下了阅兵用的军装,穿着一件青灰色的轻呢女装,头发松松垮垮地挽着。

  维多利亚听到亚瑟说话,没有像往常那样第一时间搭腔,只是抬眼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些难以言明的情绪,那种情绪介于审视与犹疑之间。

  在平静水面下,似乎有什么正在悄无声息的晃动着。

  “你今天……”她终于开口了,语气很轻,却意外的直白:“陪着妈妈走得挺久的。”

  亚瑟并没有慌张,就像是这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轻声笑着:“她当时的状态很不好,陛下。”

  然而他的这个回答并不能令维多利亚满意,反倒惹得她暗暗有些生气:“你是说,如果我今天心情不好,也能像妈妈那样,让你一路陪着散步吗?”

  亚瑟笑着点头道:“如果陛下需要,我自然随时听候召唤。”

  “那她不是‘召唤’你吧?”维多利亚往椅背上一靠,嘴里嘟囔着:“她是偶遇你,然后你就留下了,主动留下了。”

  这话不像是质问,更像是埋怨,又似乎藏着一点孩子气的,被夺走什么的委屈。

  她不高声,也不动怒,只是盯着亚瑟的眼睛,她要知道他有没有撒谎。

  亚瑟没有闪躲,反而站的笔直:“如果您看到当时的场景,肯定也会主动留下的,我相信……没有人会忍心看见一个人那样站在走廊的尽头哭泣。诚然,她确实做错了很多事,但是……”

  “你总是这样!”维多利亚打断了他的话,语速也随之变快:“你总是为人找理由!她是母亲,所以值得可怜。我是女王,所以要克制。伦敦的小报污蔑你,你说中间可能存在误会的地方。妈妈哭了,所以你就陪她散步。康罗伊那么恶毒,你说他是利令智昏了。但我呢?我呢!我站在窗边,看见你和她肩并肩地走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就不能哪怕一次,哪怕一次!只是站在我这边吗?”

  这段话刚说完,维多利亚的眼眶立马红了一圈。

  亚瑟先是惊愕,像是没料到他的学生会冲他如此动怒,他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急于解释的慌乱,只有一种近乎温柔的克制和歉意的眼神:“陛下,在拉姆斯盖特的时候,我在阿尔比恩别墅的大门外守了两周。”

  维多利亚听见这句话时,整个人像是被什么轻轻戳破了。

  她原本压着的怒气与委屈像是从一个极细小的裂缝里猛然溢出。

  “我当然记得!”她的声音抖了一下,不是因为发怒,而是因为哽咽:“你以为我会忘记吗?那是我人生里最孤单的两周!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能离开、不能通信、不能出门,连莱岑都不敢告诉我外面的风声。但你,但你还在门外站着!康罗伊骗我,说你已经离开了,但我相信你肯定还没走。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在床上还可以听见马靴踏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听到你在咳嗽,听到你在外面踱步。我那个时候,就是靠着这个……靠着这个才撑下来的!”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背狠狠擦了把眼睛,但眼泪还是没忍住,一滴滴掉下来。

  “我以为你是我这辈子最信得过的人了。”她咬着嘴唇低声说道:“我以为……就算有一天所有人都觉得我任性、无情、不懂政治、没资格当女王,你也不会怀疑我。你明明知道我为什么恨她,你知道的!你知道她怎么控制我、关我禁闭、拿康罗伊的信吓我,说什么要把我送去科堡,说如果我不听话,就把我一个人嫁给坎伯兰公爵的儿子,嫁给乔治堂兄……她把我当做什么?工具!棋子!她根本不把我当她的女儿!”

  亚瑟听着这些话,神色终于缓了下来。

  他没有开口辩解,没有像从前那样用温和的口吻安抚这个情绪激动的小姑娘。

  他只是缓缓抬起头,眼神静静的,像是经历过风暴的人,正在等待海潮退去。

  维多利亚大口大口的吸着气,仿佛胸腔的疼痛是从回忆中浮出来的:“你说你陪着她,是因为你不忍心看见她受苦。可我呢?我十几年来的苦你也看在眼里,你怎么就能……怎么就能忽然也变成那样的人,也变得认为她值得怜悯?”

  她的嗓音有些嘶哑、破碎了,但还是在用着仅剩的力气让这些话语冲破喉咙:“你明明知道我有多难过,但你还是去陪她……你还是站在她身边,和她并肩走,像是你们之间从来没有那道鸿沟。她从前连你叫什么都不愿记清楚,她以前瞧不起你!她说你不过是个警察,是个暴发户,是我身边的工人、雇员!但你今天走在她身边的时候……就像是她原谅你了,你也原谅她了,那我算什么?我从前为你说过的那些话算些什么?”

  她说完这些话时,整个人都有些站不住了。

  维多利亚肩膀一抖,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转过身背对着亚瑟,双手紧紧攥着裙子的边角。

  “女王陛下。”亚瑟上前一步,想要搀住她的手,扶稳她摇晃的身子。

  “别碰我!”

  亚瑟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没有再往前一步,也没有缩回去,只是维持着那样的姿势。

  屋里陷入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默。

  “我知道了。”他轻声说,语气听起来像是放下了什么沉重之物:“如果这是您的意志的话。”

  他没有靠近维多利亚,只是在原地缓缓开口,声音听起来几乎像是他曾经在讲授修辞学课的时候:“我记得,我在拉姆斯盖特的时候,曾经向您承诺过,您身上的疾病终会退去,您遭遇的困局终将解开,那些试图利用您意志的小人,将会一个不剩地被清除……”

  维多利亚没有回头,但亚瑟透过她颤抖的肩膀,知道她听见了。

  “所以我今天不是在走在谁的身边,”他缓缓说道:“我是站在一段过去的终点上。她老了,孤独了,也被自己一手制造的空房子反噬了,这是她咎由自取的。但我不能因为保护您,就对她落井下石。我不是一个趁人失势就会把他人踩在脚底的、精明卑鄙的小人。因为那样的话,我就变成了康罗伊,这是在利用一个人的软弱去交换另一个人的忠诚。”

  壁炉里炭火轻响,昏黄的灯影把房间一角的窗台映得斑驳斐然。

  坐在窗台上的红魔鬼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这话说得真叫人心疼。不是她老了,是你下手太晚了。我亲爱的亚瑟,还好你长得挺像个好人,要是你早生二十年,还有约翰·康罗伊那个爱尔兰人什么事呐。”

  维多利亚仍旧背对着亚瑟站着,她的肩膀在微微颤动,像是还未完全从情绪中脱身。

  “你出去吧。”

  亚瑟一怔。

  他原本以为她还会说些什么,或许是责备,或许是质问,又或许只是沉默,但无论哪一种,他都已在心里准备好承受。

  但唯独直接让他告退的这个选项,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陛下……”亚瑟迟疑着,他没有动:“我并不是想要……”

  “出去吧。”维多利亚打断了他:“亚瑟爵士。”

  亚瑟站在原地,神色动了动,像是想再解释一句、再劝一句,但转过头来,他又觉得这时候说一句“多喝热水,好好休息”恐怕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于是思虑再三后,他还是强忍着没说出口。

  因为他知道,维多利亚已经给出了她的边界。

  亚瑟缓缓低下头,俯身行礼道:“如果这是您的意愿。”

  维多利亚没有回应,也没有目送他离开。

  他转过身,朝门口走去,脚步不快,但却极为平稳,当他把手放上门闩的那一刻,他有意的停顿了一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维多利亚。

  然而,姑娘们好像都有着这种直觉似的,维多利亚重复道:“我说,出去吧。”

  门无声地合上,灯影晃了晃,房间内又恢复了平静。

  维多利亚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又回到了壁炉边的椅子上坐下。

  火光映着她的眼睫和轻轻合上的眼睛,也照着她指尖紧握的裙褶边角,一切又回到了沉默。

  只有窗台上的红魔鬼还坐在那里,阿加雷斯啃了口胡萝卜,轻轻哼了一声:“啧……谁也没赢,但谁都没输。不错,真不错。”

  他捏起一小片炭灰,在指尖搓成一个小巧的礼炮,朝火里轻轻一弹。

  噼啪一声响。

  像是这场演员精心策划、即兴发挥的对峙,终于落下了帷幕。

  温莎城堡的走廊空旷而悠长,拱顶高悬,镶金嵌银的墙面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别样的光。

  亚瑟踩在地毯边缘,那是条细长的红毯,通向主楼的西翼,外头正是方才他与肯特公爵夫人散步的庭院。

  他的步子不像是往日那么快,而是缓慢地、像是在刻意调整呼吸节奏似的,挪着步子往前走。

  他一边走,一边将刚才的场景反复地在脑海中重演。

  他承认,诚然今天这出戏存在不少需要改进的地方,维多利亚的情绪比他预期得更汹涌,也更执拗,但鉴于自己是头一回参演这种传统宫廷对手戏,面对这位年轻却情感复杂的新君,亚瑟仍然愿意给自己的表现打一个A的评价。

  甚至,如果从观众视角来看,那些不完美的、出乎意料的地方或许反倒让这幕抒情戏剧在表现力方面更上一层楼。

  女王在哭,受过委屈的小姑娘在哭,然而她哭得那样体面,哭得那样不肯屈服,连把眼泪抹掉时的动作都像是在对命运咬牙。

  而他呢?

  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站在那间华丽得近乎窒息的内室里,扮演着那位沉默却值得依靠的旧人。

  成熟、稳重、忠诚、不争、不抢、不辩,他没有试图安慰,也没有顺从地认错。

  他今天不想赢,也不打算说服她立刻原谅,更没有要在眼泪之后趁势“挽回”他在维多利亚心目中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地位。

  哪怕这一刻,她关上门,把他拒之千里。

  哪怕她明天依旧怨恨、警惕、怀疑、将他与她的母亲混为一谈……

  但从长远角度来看,在维多利亚心目中建立起亚瑟·黑斯廷斯爵士是个忠厚、善良、彬彬有礼的绅士形象远比眼下被她小小的忌恨更重要。

  毕竟短期之内,他也不大可能从警察专员委员会秘书长的位置上调整了。

  而且,考虑到接下来舰队街可能会对某位常驻白金汉宫的绅士发起的全面攻势,这个时候与维多利亚保持适当距离也是十分安全且妥当的。

  亚瑟刚拐过一个廊角,远远的便看见一位身着深褐晨装、银发披肩的绅士缓缓走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位夹着公文包的年轻随从。

  那人抬头看见亚瑟,略一抬手,露出了温吞的笑容:“亚瑟爵士。”

  亚瑟停下脚步,朝他微微躬身:“子爵阁下,在忙阅兵的事?”

  墨尔本子爵点头道:“正要去向女王陛下汇报,你是刚从她那里出来吗?”

  说到这里,他还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也知道,女王陛下对这些仪式上的事务,要求很高。”

  亚瑟微微颔首道:“陛下近日确实操劳不少。”

  墨尔本子爵笑了笑,他顺势收住话头:“那我就不耽误你回程了,亚瑟爵士,阅兵式上再见吧。”

  “我也不耽搁您了。”亚瑟错开半步让开道路:“阅兵式上见。”

  两人擦肩而过。

  亚瑟并没有立刻转身离开,而是停在原地,目送墨尔本子爵的背影越走越远。

  亚瑟的嘴角动了动,眼神里浮出一丝很浅很淡的笑意:“祝您好运,首相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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