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亚瑟来说,1837年7月是维多利亚继位后少有的闲暇日子。
那位在继位前默默无闻的维多利亚公主身边现如今环绕着无数想要献殷勤的臣子,如果不是维多利亚经常时不时的在白金汉宫召见他,与这位曾经的修辞学教师兴奋的谈论继位后的各种趣闻,亚瑟简直都挤不进宫廷生活的内部圈子。
墨尔本子爵、康宁汉姆侯爵、萨瑟兰公爵夫人等等,一众在英国声名显赫的贵族和贵族夫人们简直把白金汉宫围的水泄不通,所有人都在争先恐后的向这位新继位的女王宣誓忠诚。
但亚瑟不必这么做,因为在女王的心目中,他早就成了忠诚的代名词了。
可这并不妨碍维多利亚对亚瑟近来的行径表达些微的不满意,因为她觉得亚瑟明明可以来的更勤快一些,毕竟她都已经赐予亚瑟宫廷通行权了,但至少现在看上去,这位小老师不是很喜欢行使他手头的这项权力。
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现在还有墨尔本子爵填补空缺,她可以随心所欲的对这位年初不幸丧子的首相发脾气,而孑然一身的墨尔本子爵看起来也非常乐意留在女王身边,以致于毒舌的枢密院书记官格雷维尔先生私下里都不得不怀疑墨尔本子爵对维多利亚的强烈喜爱是不是源于他把女王当成自己亡故儿子的替代品了。
他与女王讨论的话题非常广泛,其中既有饮食、清扫烟囱、牙齿之类的小事,也有文学上的,譬如那些在不列颠流传甚广的《英国佬》作品,当然,必不可少的,还有维多利亚的家庭关系,涉及她那些的邪恶伯父们、她的父母,当实在不知道聊什么的时候,他们还会谈谈历史、哲学以及礼仪。
总而言之,他们俩总是有很多话聊。
但是,在墨尔本子爵“老来得子”的同时,许多人都忘记了,还有一个人正在经历“丧子”的悲痛,那就是肯特公爵夫人。
维多利亚刚登上王位就立刻宣布,不会提升母亲的地位,也不会考虑让康罗伊担任私人秘书或者王室内库管理人。他们都知道,自己未来对女王的影响力将微乎其微,甚至荡然无存。
身处王庭的许多人对此也一目了然。尽管公爵夫人曾经乞求维多利亚不要将他们之间的摩擦告诉墨尔本,但首相如今已经对此了如指掌,并且没有采取任何努力来弥合双方的分歧。
肯特公爵夫人仍然继续为恢复康罗伊的职务而不断努力,但始终徒劳无功,康罗伊被禁止参加任何有女王出席的场合。
而在经历了长时间的碰壁后,肯特公爵夫人再也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硬气了,她对女儿说话的态度也软化了不少。
“至少原谅他,不要给他和他的家庭贴上标签然后拒之千里之外。作为女王,你应该把那些让作为公主的你不开心的事情都忘掉。请记住,我对约翰爵士有着极大的敬意,无法忘记他为我和你所做的一切,尽管他很不幸地触怒了你。”
看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亚瑟甚至无法相信上面这段话是出自肯特公爵夫人之口。
她看起来有些伤心、郁郁寡欢,由于居住在白金汉宫内,再也没办法与康罗伊实时见面,所以她只能向闺蜜利文夫人吐露自己的心声,现如今她对于自己的无足轻重感到伤心不已。
而母女之间的严重不和,怎么可能逃得过伦敦三流小报的眼睛,这段正发生在白金汉宫里的奇闻异事,如今已经成了全伦敦的谈资,不过旁观者基本上对于事情的起因一无所知,只能像是无头苍蝇般的胡乱猜测。
至于那些热衷于捕风捉影、向来听风就是雨的舰队街记者们,他们才不管这对母女之间究竟经历了多少心理风暴、或者家庭创伤,他们只关心能不能在下一个专栏上写出足够吸睛的标题,最好还得带点香艳,带点愚蠢,带点贵族式的神经质。
某份从未上过印花税的、主要面向工薪阶层的小报,首先曝出了一篇短文。
标题上堂而皇之地写着《女王陛下是否被约翰·康罗伊爵士误导?》,上面的内容支支吾吾,逻辑混乱,但大致意思却不难理解。
康罗伊不过是一位忠诚的爱尔兰绅士,而新登基的女王也许是被某些“新派政治顾问”所蛊惑,才忽然把这位旧友拒之门外。
文章中甚至不无暗示地提出:“最近频繁出入白金汉宫的某位先生,其影响力或许已经超出了女王陛下的想象。”
虽然这不过是街头小报的老把戏,但这套老把戏很快就引来了其他小报的纷纷仿效。
《光明世界报》则更进一步,干脆以《肯特夫人与女王殿下是否与某位贵族发生口角》为题,模模糊糊地点出了一位“早年家庭不幸、还陷入过婚外情官司”的绅士频繁出入白金汉宫走廊,常伴女王左右,引发肯特公爵夫人的不悦,从而进一步导致母女不和。
《伊莎贝拉晚报》更是索性虚构了一出戏剧,声称有匿名仆人听见肯特公爵夫人深夜在窗前痛哭,念叨着“他是个好人,他曾经救过我们”,甚至还编排出女王的口吻斥责:“XXX比他更好!”
如此煽情桥段,倒是与干草市场皇家剧院门前即将上映的戏剧《新娘》海报一并引起了不少中等阶层太太们的议论,甚至连马车夫们和工人们都开始在车站酒馆里对宫廷家事评头论足起来了。
而面对这些针对女王陛下本人的诋毁,警务专员委员会秘书长亚瑟·黑斯廷斯爵士自然“盛怒无比”,他于昨天下午,温莎城堡阅兵式召开前,于苏格兰场召开了伦敦高级别警务人员临时会议,并在会上严厉申斥了皇家大伦敦警察厅厅长查尔斯·罗万爵士和副厅长理查德·梅恩爵士。
据警务情报局局长查尔斯·菲尔德警司透露,亚瑟爵士在会场上大发雷霆,苏格兰场警司以上级别警官无一例外全部吃了挂落。因为政府虽然无权审查报纸出版业务,但在亚瑟爵士看来,无权审查并不妨碍苏格兰场行使事后惩罚权力。
毕竟当年亚瑟爵士主政苏格兰场期间,他们就曾经多次以《诽谤法》、煽动罪和未上印花税等手段,配合内务部突袭过印刷厂、查封过印刷机、逮捕过他们的编辑。
由于亚瑟爵士对于苏格兰场的怠政行为极为不满,他当场要求苏格兰场全面整改相关工作事宜,并要求负责人汤姆·弗兰德斯警督于三日之内向他做出书面检查。
当然了,要汤姆三日之内做出书面检查确实有些难为他了,毕竟这家伙在来到苏格兰场任职之前就是个老实巴交的雇农,倘若不是后来接受了达尔文的辅导,又被送去伦敦大学进修,给他二十六个字母,他都未必能认全了。
现在,虽然二十六个字母是能认齐了,但让他写出一篇能登大雅之堂的书面检查,那依然是强人所难。
所以,这篇检查大概率得由他的两个好大儿小亚当和平克顿代劳。
不过小亚当和平克顿也不用太焦虑,因为黑斯廷斯叔叔虽然嘴上说着三天之内就要,但实际上,他昨天开完会以后,今天一早就启程去温莎城堡了。
而在他参加完温莎的阅兵式后,他还得去巴黎一趟,等他回来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之后。
如果十天半个月都憋不出一篇书面检查,那这不是在打伦敦大学黑斯廷斯学院的脸吗?
撇开小亚当不提,哪怕就把平克顿单独拎出来,那也是……
阿伦,阿伦·平克顿,你小子可是黑斯廷斯学院的第一届学生,在公文写作上怎么能跌份呢!
亚瑟坐着他的布鲁厄姆马车一路颠簸到了温莎,正值午后的风吹得草坪上猎猎作响。
阅兵式彩排的号角声尚在远处回荡,他却先一步走进圣乔治大厅外的回廊。
石拱廊的阴影将夏日的灼热隔绝在外,长长的廊道里弥漫着一股湿冷的气息,墙上悬挂的汉诺威王室旗帜在气流里缓缓颤动。
他刚抖落披风上的尘土,便听见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回廊转角处,站着一位身影纤弱的妇人,头上的蕾丝帽压得很低,身子裹在一件颜色素淡的晨装里。
那正是肯特公爵夫人。
她看起来明显憔悴了不少,面庞上失去了往日的血色,眉宇间结满了郁气与疲惫。
或许是因为长期心事郁结,或许是因为白金汉宫里的孤寂生活终于让她不堪重负。
她看见亚瑟的时候,先是一惊,随即又勉强挤出一点笑意,微微颔首向他致意。
“亚瑟爵士。”
亚瑟略一停步,摘下帽子,一手按在胸前俯身行礼道:“殿下。”
亚瑟的语气依旧温和得体,不卑不亢,带着旧式宫廷应有的分寸感。
而肯特公爵夫人却久久没有开口。
她站在阳光投下的阴影边缘,仿佛是在犹豫,也仿佛是在寻求什么微弱的支持。
亚瑟察觉到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动摇,于是轻声道:“殿下,您是在等谁吗?”
公爵夫人闻言轻轻摇了摇头,神色中那点曾经的高傲早已不见了:“没有……其实也没有谁会来。”
说到这,她忽然停顿了下,随即低声补上一句:“亚瑟爵士,您现在……很忙吗?”
她说这话时,眼神略带迟疑,声音也小了许多,像是在试图掩饰心底那份不愿轻易示弱的骄矜。
亚瑟下意识地从衣袋里掏出怀表,打开盖子看了眼表盘,指针刚过一点钟。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公爵夫人便抢先问道:“是约好了谁吗?女王陛下要召见您?”
公爵夫人虽然竭力想要保持语气平稳,但却难掩其中那一丝苦涩。
亚瑟合上怀表,笑着开口道:“如果您需要,我可以推掉。”
亚瑟的话里听不出矫情,也听不出恭维,而是公爵夫人刚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他身上存在的那种绅士风度。
肯特公爵夫人听罢,轻轻一笑,那笑容苍白而勉强:“你还是去吧,别为我误了正事。女王陛下如今的身边人多得是,能得到一次召见机会不容易。”
亚瑟闻言,微微颔首向她道别。
但是走到半路,他的脚步忽然又顿了一下。
他回头看向肯特公爵夫人,只觉得在阳光的照耀下,她的影子看起来空落落的。
他假装犹豫了一会儿,随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转过身:“我还是留下吧,殿下,您的情况看起来很不好。”
肯特公爵夫人怔住了。
她怔在原地,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低下头,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极轻,却仿佛用了她全身的力气。
阳光从回廊的花窗投射进来,落在她垂下的睫毛上,折出几道近乎透明的影子。她的手轻轻地捏住了披风的下摆,动作细微,却泄露出一种被戳中软肋后的慌张。
她一向不愿在人前表现脆弱,哪怕是当年最拮据、最孤立无援的时刻,她也始终端着那份王储母亲的尊严,把自己撑成一个在掌声与偏见中都不动声色的角色。
可现如今,她的身边没有康罗伊,没有维多利亚,她已无力伪装。
“你为什么……”她低声开口,却突然哽住,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压断了。她抬起头望向亚瑟,眼中浮着一层晶亮的水光:“你……还是走吧。”
亚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挂着温和的笑。
肯特公爵夫人的嘴角轻微颤动:“你以前……从来不是站在我这边的。”
“我不是站在哪一边,殿下。”亚瑟柔声道:“我只是见不得任何人受苦受难罢了。”
这句话似乎击碎了她的心防。
她缓缓闭上眼,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先是一滴,随后如决堤般汹涌而出。
她本能地伸手想要遮掩,但动作太慢,也太无力。
她甚至连从袖口取出手帕的念头都顾不上,只能任由那一点一点的湿意沿着脸颊滑落,在晨装的蕾丝上洇出几点模糊的痕迹。
亚瑟轻轻从怀中取出自己的白手帕,走近半步,却没有贸然伸手,而是将手帕安静地递到她指尖。
她望着那只伸出的手,迟疑地接过,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失了礼节,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许久未曾有过的温柔。
她握住那方柔软的白布,手指轻颤,终究没能开口致谢。
但亚瑟不需要听她说什么。
他懂这份沉默背后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