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光彩闪动数次,那暗沉沉的黑雾终于笼罩过来,一道道神通渐渐汇聚在玄妙观,黑衣青年迈了一步,在那云彩中见到了紫衣的女子,不安道:
“文清如何了?”
汀兰面色犹有些苍白,只道:
“受伤太重,法躯毁了个七七八八,神通也损伤了……已经送回福地修养。”
林沉胜听了这话,沉默下去,汀兰很快道:
“所幸君上派人送了灵物过来,快马加鞭送到福地,如今伤势已经稳定住了,我这才敢过来。”
明面上仙仪司里一视同仁,可诸家心里都明白,杨氏对紫烟门的偏爱是很明显的,甚至还要远远超过曾经的旧臣司马元礼,更别说他人了———同样是受伤,鄰谷兰映往临海一送就了事,至今不知状态如何,可紫烟门就有人早早把东西送到。
眼见沉沉的黑气已经从北边升起,林沉胜声音低了一分:
“可还有伤亡?”
“伤了许多…本有个叫司马勋会的,重伤垂死…被鄰谷兰映救下了,司马元礼该好好谢谢他。”
汀兰应付了两句,天色却迅速阴沉起来,青铜阁楼悬在天际,听着下方青年念道:
“真人常昀,扶乱匡正,平定白海有功,泽中仍作道门,挂职仙仪司,镇守故地,都仙道旁修白子羽,响应明阳,截断二释,封在白邺,为都邺王,照在修武。”
“都护刘白,为国而陨,功高情厚,皆在帝心,使刘氏子弟择优入殿持玄,续接都护之位,封国公…真人献珧,守土忘死,赐灵器,封为白海节度,过岭峰名入仙仪司。”
“青池、紫烟护国有功,衔在仙仪之真人,皆进一功,赐灵器,鸺葵道于临海大胜,咸湖有功,擢弟子入紫金殿,至于境内王候,咸归帝都述功…”
李绛梁持着金卷,开始简略的阐述后头赐给个人、道门的赏赐,天上的神通相互交流,等到他念完了,齐声道谢,却见着邺桧已迈步而出,恭身拜了,道:
“功在魏王,臣下罪臣之躯,蒙此天恩,涕泪交加…不敢居王位…唯愿身入仙仪司,子弟入朝奉真以事君,以报真炁浩广之恩!”
此言一出,李绛梁微微顿了顿,抬起眉去看那黑气森森的座驾,耳朵一动,这才收了旨意,答道:
“真人之意,一定转呈宫中,静候圣裁!”
邺桧客客气气地点头,没有半分不自然的模样,可上方的青铜座驾仍然没有出声,众神通等了一息,这才见一男子迈步而出。
此人身披棱纹羽衣,紫府中期,神通浑厚,那双眼睛带着笑意,深深地行了一礼,这才道:
“属下冒受天恩,有一物献上,为大宋贺。”
那冥驾震动,杨锐仪平静的声音传来:
“真人请讲。”
常昀真人环视一眼,道:
“江淮平定,白江受窃,可大战方歇,神通疲惫,不宜与蜀地交战,臣出身东海,金一乃臣之故友,愿以此身入蜀,劝说金羽诸部,必然将白江说回以献上,兵不血刃得此地!”
此言一出一片寂静。
张允的身份,此地的神通还有数位不知晓,此刻皆有思虑之色,而太阳道统的几位即便有所预料,此刻也是紧锁眉头。
汀兰与林沉胜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意外:
‘白江是江淮最后一块掣肘之地,既然被西蜀得去,不榨尽最后一分利益不会松手,岂能轻易归还?
这使神通中一片沉默,青铜殿里的人却并不惊讶,声音带了几分不知真假的喜意,只道:
“劳烦真人了,如若能成,当记大功,入殿持玄。”
常昀真人面不改色,含笑点头,便踏太虚而去,杨锐仪则话锋一转,点起将来:
“邺桧、景崛、秋湖驻守白海北面长阖山,以此为蜀赵之界,看护称昀,司徒霍、重恭、久问,镇守镗刀山,司马元礼、汀兰……”
他稍稍一顿,幽幽地道:
“你二人率持玄,随我与魏王破山稽。”
诸真人奉命,天空中的神通便各自退去,海中的天门开始缓缓移动,终于见着了那魏王从大殿之中走下,杨锐仪亦乘起冥驾,掀了帘子,客气地道:
“请!”
天门卷起道道神通,李曦明叹了口气,与李绛迁一同护送着自家魏王向南,其余三子却跟了冥驾,听着杨锐仪道:
“绛垄,伤势如何?上来说话。”
显然,杨锐仪对自己一力提拔的李绛垄还是有偏爱的,独独让他同行,这青年立刻躬身入了冥驾,终于见了这位大将军。
杨锐仪气质凝滞,神色中没有多少喜意,扫了眼李绛垄,皱眉道:
“怎么心不在焉的…你父亲伤势如何了?”
“眼下并不严重。”
李绛垄应了一声,拱手回礼。
真要计较起来,从那座大殿出来,李绛垄的心便没有平静过,他心中含着一分疑惑,心思沉沉,以至于叫杨锐仪看出来,只是这事情不好对外头说,他只能沉默地摇头。
杨锐仪也不追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道:
“江淮平复,我应解甲了。”
这话虽然平淡,却使得青年骤然抬起头来,他心中一震,低着眉答道:
“大将军方才立下不世之功,正是鼎盛之时,北赵心有不甘,西蜀虎视眈眈…还需主持大局!”
杨锐仪笑了笑,坐在冥驾的一侧,挑开帘子,看着外头浓郁到化不开的谪炁,眉宇间的疲惫浓厚了,轻声道:
“我入朝为将,算是个征淮大将军,如今…江淮平定,剑门俯首,二修入朝,麾下的实力大大充足,守住江淮并无太大问题……正是脱身的好时候。”
“这几十年间不复有大战,正好让我抽出时间来,过了这参紫之关。”
“恭喜将军!”
李绛垄面有惊喜之色,让杨锐仪摆了摆手,目光之中多了几分深意,道:
“无论能不能成就,今后我的职责就是防备西蜀了,你们这些人都会到淮间去,各自有人管束———你在我麾下也许多年了,一向尽职尽责,有些刁难也是你受…”
李绛垄连忙摇头,正要开口,却被这位大将军打断,杨锐仪有些复杂地看着他:
“我这个人心肠软,你既然在我麾下多年,临别了少不得要指点你两句…你的命数在明阳之事,此劫渡不过去,必死在天光下,渡过去了,方才能有转机。”
李绛垄抬起头,那双金色的瞳孔愣愣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从来没有指望过这位杨氏的大将军会指点他什么,杨锐仪则自顾自地望向外边,看着咸湖的波涛渐渐消失:
“我见过你那兄长了,也是个不甘居人下的人物。”
他微微侧脸,声音小了许多:
“你父亲在,自然最好,如果有一天不在了,那你们就要自寻出路,明阳之事,无非君父之事,而常言道长兄如父…你需掂量些…有些事情,当年可以发生在魏庭,如今就可以发生在魏王庭。”
他的话语极为明显,让李绛垄低下眉去———大殿之中的景象仍然灼灼地闪动在他眼前,自己这位父亲修为越高就离明阳越近,有些场景自发便会有意象,让李绛垄心中暗暗地问起来:
‘如若有一天,父亲问道明阳而陨,李绛迁又攀了高枝———比如投了释,杀诸兄弟以全气象之事,他会做么?’
答案是清晰的,他低头应是,眼前的杨锐仪却不开口了,望着不远处的那一座座仙峰,深深地从唇间吐出口气来,道:
“玄岳门。”
他眼中没有多少异样的情绪,看着那一道又一道的神通浮现,滚滚的紫气与青黑色的正木之光照来,辉煌的天门也正式在山脚下落下。
杨锐仪便掀开帘子,迈步下去,看着这座自己绞尽脑汁奈何了十余年都不曾攻破的玄山,手中的宝鼎轻轻抛起左右的千万雷霆之光一同落下,没有劝降,也没有威慑,空中只响起他冰冷的声音:
“攻山。”
谪炁沉厚如墨,自北方一点一点淹没过来,将天上的日月光辉一同隐去,沉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山间的灯火一点一点亮起,提供了最后一丝光明。
最高处的洞府前寂然无声,中年男子跪倒在台阶上,细碎的灯光洒在他面孔间,让他恍惚起来。
孔夏祥记得自己不止跪过这一次,那同样是个天色暗淡,无比宁静的深夜,他被沐券门的人打碎了牙,趁着夜色逃出来,也是跪在这个位置上,瑟瑟发抖。
那时,昭景真人正巧经过此地,孔夏祥至今记着那位真人的话语:
“那就在这跪着吧,熬过去就不怕了。”
‘昭景真人。’
他抬了抬眉,在那重重黑雾中绽放着神通光彩的天门之下望见了那位白金色道衣的真人,这位真人与当年的模样一般无二———孔夏祥是很感激他的,只是明阳神通庇护下的再不是孔家人了。
他重新将额头抵在地面上,听着高处的细碎声音。
老人在哭。
自玄岳光复,孔孤皙已不再哭了,老人说颠沛流离的日子耗尽了他的血,泪水用缸也装不下,孔夏祥当时尚且拍着胸膛保证:
“今后不叫老祖宗哭了。”
如今夜色黑漆漆,老人又开始流泪,这不是五十四年前或悲愤羞愧、或憎恨悔悟的泪水,而是一种无意识的低泣,老人至今仍觉得辜负,辜负那位倾尽一切保住玄岳门、连尸骨都丢在他家的真人。
他蓄满泪水的浑浊眸子低垂着,滚烫的泪落到手里的金匣上,显得这金匣格外冰凉————这是长奚的衣冠道袍,本该在祠堂里的,可孔孤皙连夜去把它取了出来:
‘杨氏恨我太甚,宋兵入山,必辱我祖宗庙宇…’
他淌着泪水,忖道:
“我宁披此袍死,亦不叫他人羞辱去了!”
外头的神通动静已越来越恐怖,如同灭世,震的这大阵嘎吱作响,戚览堰的绝妙阵法延长了玄岳门的毁灭时间,使众人不得不在惶恐与绝望之中煎熬。
“轰隆!”
明亮的雷霆划破夜空,照亮了女子的眼眸,孔婷云安安静静地坐在洞府门前,看着天顶上的灭世景象。
‘连戚览堰都陨落了。’
她嗤笑一声,为自己斟满酒,看了一眼低泣的老人,又去看跪在地上沉默的晚辈,站起身来,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道:
“合该有今日。”
孔婷云的话仿佛一记重锤,让孔夏祥紧绷着的心弦彻底断裂,他本以为经过如此多的起落,自己已经能刚强面对所有事情,此刻却落下泪来道:
“此非真人之罪!”
孔婷云摇摇头,那张姣好的脸颊上同样有了泪痕:
“宋廷恨我多年,此番山门破,我必不能苟活,只盼望大将军有好生之德,只诛首恶。”
她将脖颈上的项链取下来,交到了孔夏祥手中,泣道:
“此乃治玄榭大真人赠我之宝物,乃是贵重灵器,念及昔年的真人遗物赶山赴海虎还在昭景真人手中,数次想换取,却因为南北之分,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未能成全。”
“我数年前已知命不能久,又欲以之换取人情,庇护后人,却无人敢收,无人敢应,一直留到了今日。”
“昭景真人与我孔氏有旧,应能规劝一二,饶我孔氏子弟一命,让他收留…你将此物送下去,交到年幼子弟手中,如有机会,交至昭景真人,以图庇护…”
孔夏祥泣不成声,却没有应答她,他心底知道保住孔氏的可能性有多微小,孔婷云面上却没有多少娇弱,遗憾道:
“只恨玄光移岳大道,亡在我手!”
“轰隆!”
恐怖的雷霆击打在阵法之上,巨大的声响让山林不断颤抖,银白色的光彩将每个角落照亮,孔孤皙老脸惨白,将手中的金匣抬起,泣道:
“真人!”
孔婷云含着泪柔和地扫了他一眼,将金匣接过,踏着棕黄色的光彩一步步升起,穿过了重重的云雾、色彩缤纷的大阵,立在了那雷霆之前。
霎时间雷霆止息,黑雾停滞,天地安宁了或冰冷、或憎恨、或怜悯、或悲哀的目光————投射在她的面孔之上。
孔婷云淡淡地道:
“我来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