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僻院落。
庭院深深,几缕残阳透过稀疏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为这静谧的院落平添了几分萧瑟与紧张。
璐璐端坐于院中石凳,纤指拨弄着琴弦,一曲《清心普善咒》本该宁神静气,此刻却因她心绪不宁而隐隐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焦躁与紊乱。
琴音如水,流淌在寂静中,却似乎载不动抚琴者心底沉甸甸的思量与不安。
炎尽长老静立一旁,宽大的袍袖垂落,面容古井无波。他虽于音律一道并不精通,却也并非全然不懂察言观色。
那琴声里细微的颤抖、偶尔急促的滑音,都像无形的丝线,传递着璐璐内心的惊涛骇浪。
炎尽长老心中了然。
璐璐可是在方羽手中死过一次的!
即将再次面对那个曾亲手取她性命的男人,哪怕璐璐此刻握有所谓的“把柄”与人质,心头恐怕依旧留有死亡的阴影,那种压力,又如何能真正泰然处之?
毕竟,上一次见面的时候,璐璐都没想过,方羽会敢取她性命!
年少轻狂可不是说说,什么后果,都和自己手中的剑说去吧!
炎尽长老虽然当时满脑子都是出大事了,但等现在回过味来,细细品之。
那种年少轻狂,不正是他现在所缺少的,谁曾经还不是个天才少年呢,只是现在不得不服老罢了。
虽然说炎尽长老一直在绝门里摆烂,但实际什么情况,谁还不清楚。还不是天才迟暮,实力和资质都在卡在那,不上不下了。再加上岁数在那,在想重回第二春,谈何容易。
再看璐璐,此刻虽然内心应该并不平静,但至少还敢坐在这里等人,这份勇气,就是很多人根本不可能有的。
想到此处,炎尽长老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一丝不易察觉的佩服。
换成是他,前脚才被人亲手杀死一次,后脚就要和杀死自己的凶犯合作,这种憋屈的事,就是把他再杀一次,他都不会去做的。
但璐璐,就是愿意这么做,甚至还是主动寻求的合作,与刁德一这个生死仇敌合作!
这份胆魄与隐忍,确非寻常,是成大事的料子。
只是……他暗自思忖,璐璐这般放下身段,甚至不惜与方羽虚与委蛇,背后恐怕远非个人恩怨或绝门事务那么简单。
朝廷那头,必然施加了难以想象的重压,才迫使她不得不行此险棋。
伴随着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缓缓消散,余韵未尽,却更显庭院寂寥。
璐璐抬起眼眸,望向炎尽长老,唇角勉强牵起一丝弧度:“长老,此曲如何?”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与试探。
“璐璐琴艺精湛,此曲……甚为清雅。”炎尽长老微微颔首,言语间带着几分惯常的、略带疏离的恭维客套。
璐璐并未在意这敷衍的评价,她站起身,缓步走近,目光直视着炎尽长老,语气忽然变得低柔,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脆弱与依赖:“炎尽长老,如今这偌大京城,护信长老已去,小女子孤身一人,如履薄冰,所能仰望倚仗的,唯有您了。”
她微微垂首,姿态放得极低,与平日的精明强干、锋芒毕露判若两人。
炎尽长老眉头微蹙。
璐璐这般示弱,绝非她的本性,看来是真的被逼到了极限,情势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还要危急。
他环顾这略显空旷的院落,昔日还有几位得力的手下奔走,如今却冷冷清清。
绝门在京城的顶尖力量,经护信长老之死和方羽的离开,确实已元气大伤,可用之人寥寥无几。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璐璐纵有千般算计,万种机谋,手下无人,又如之奈何?
他沉声道:“老夫一心只为绝门。只要是为绝门效力之事,老夫自当竭尽全力,绝不含糊。”
这话,算是应承了一半,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底线,只为绝门大局,而非完全听命于她璐璐个人。
听到炎尽长老并未直接拒绝,甚至隐约表达了支持之意,璐璐心中稍定,暗暗松了口气。
她确实有些后悔之前的急躁冒进。
护信长老是她精心挑选,用以在京城重建班底,抗衡乃至取代炎尽长老的核心人物,凭借其资历和威望,本足以压制炎尽长老,甚至将其边缘化,从而让她牢牢掌控绝门在京城的势力。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护信长老不仅没能成为她手中最锋利的利刃,甚至还折断砸方羽的手中,再加上事情败露,方羽又拂袖而去,她瞬间成了光杆司令,所有宏图计划都顷刻化为泡影。
更雪上加霜的是,来自静大人那边的压力陡然增大,措辞严厉,限期要求结果,逼得她不得不铤而走险,放下仇恨,主动寻求与方羽的合作。
若非如此,按照她原本的设想和性子,她与方羽的下一次见面,必然是不死不休、唯有鲜血才能洗刷的局面。
要么她躺在血泊中,要么方羽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正思虑间,一名手下脚步匆匆地从回廊处跑来,神色恭谨,在璐璐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
璐璐面色不变,只微微点头,递过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手下便迅速躬身退下,悄无声息。
这段时间,她确实也暗中培养了一些亲信,但这些人手实力低微,历练不足,难堪大用。
之前之所以迫切需要方羽这样的强力外援,也正是因为手下实在无人可用。
她心中不甘,只要再给她足够的时间,她自信能重新编织起一张严密的大网。然而,眼下最缺的,恰恰就是时间。
朝廷那边不会给她这个时间。
就在这时,两道身影出现在回廊尽头,一个沉默不语,一脸阴沉。
另一个散漫不羁,懒洋洋地走着,仿佛只是信步闲庭。
正是方羽和黑傲。
方羽漫不经心的双手或许插在袖中,迈着随意的步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院子,眼神随意扫过,最终定格在璐璐身上,带着几分审视与玩味。
四目相对的刹那,璐璐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冰冷剑锋刺入胸膛时的剧痛、生命力急速流逝的冰冷与窒息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汹涌而至,几乎将她淹没!
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去,尽管她极力控制,凭借强大意志力迅速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那下意识猛然攥紧、骨节发白且微微颤抖的手掌,却没能完全藏住这瞬间的本能恐惧。
如此近的距离,方羽那锐利的目光,以及一直留意着璐璐反应的炎尽长老,都清晰地捕捉到了她这一闪而逝、却又无比真实的失态。
炎尽长老无声地叹了口气,脚步微移,看似自然地站到了离璐璐更近一些的位置。
这个细微的动作,无声地表明了一种态度。
至少在此刻,在方羽面前,他是站在璐璐这边的,无形中为她增添了一丝底气。
方羽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略带讥讽的笑意。
怕成这样了?还是说……这又是她精心设计、博取同情的示弱伎俩?
他对璐璐实在提不起半分好感,这女人的心机深沉如海,花样百出,稍有不慎便会着道。
他径直走过去,无视那紧张的气氛,毫不客气地在璐璐刚才的位置坐下,甚至顺手拿起她放在琴边的、还残留着些许体温和唇印的茶杯,仰头便喝了一口,举止带着故意的挑衅。
“你不怕有毒?”璐璐脸上重新挂起无懈可击的笑容,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如同戴上了一副精致面具。
方羽放下茶杯,笑容冷冽,语带锋芒:“你想再死一次吗?”
一见面便是如此剑拔弩张,火药味十足,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炎尽长老连忙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打圆场:“刁德一,别这样,璐璐还安然无恙,对大家都好。而且她已郑重保证,只要我等双方继续保持合作,过往一切恩怨,均可一概既往不咎。”
方羽剑眉一挑,语气带着几分不屑与桀骜:“我何曾怕过绝门追究?从她派人暗杀我的那一刻起,就该做好被我反杀的准备。生死由命,成败在天,不是吗?”
“刁公子好大的火气。”璐璐声音轻柔,却暗含机锋,努力维持着镇定,“小女子都在你剑下死过一次的人了,侥幸捡回一条命,都没这么大的火气呢。”
方羽懒得与她再做无谓的口舌之争,直接切入主题,目光锐利如刀:“左绿在哪?”
“左绿姑娘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好吃好喝,未曾有半分怠慢。”
璐璐语气笃定,试图掌握节奏。
“只要刁公子愿意陪我走一趟,去见一个人。无论此次合作最终成与不成,事后左绿姑娘都会立即释放,保证毫发无损。若刁公子实在无意合作,那么从此以后,你我双方在京城,便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刁公子您能信守承诺,今日不再寻仇。
方羽眉头紧锁:“所以,这次见面,谈合作,是你背后那个人的意思?不是你自己的主意?”
“是。”
璐璐回答得干脆,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强烈的不快与屈辱。
这种被完全操控、失去主导权、只能充当传声筒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但她也清楚,自己之前办事不力,把朝廷交代的任务搞砸了,如今暂时失去话语权也是咎由自取。
方羽沉默片刻,锐利的目光转向一旁的炎尽长老,带着询问之意。
炎尽长老不易察觉地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方羽这才稍稍按捺下立刻动手的冲动,沉声道:“空口无凭。先带我去见左绿。我要亲眼确认她安然无事。”
璐璐轻笑一声:“刁公子是怕我食言吗?但小女子又何尝不怕呢。“
方羽挑眉:“你会怕?“
“怕。“
璐璐认真点头道。
“我怕刁公子在看到左绿姑娘安然无恙后,会当场出手,将我击毙,以泄心头不悦。“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方羽嘲弄道,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
璐璐叹了口气。
“刁公子为何要苦苦相逼呢,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
方羽听到这话,顿时有点被气笑了。
好一句一切都过去了。
特么感情之前被暗杀的人不是你啊。
我要是没挺过那一拨,现在不就只能活在你的茶后闲谈上了?
方羽火气正要上来,就感觉到了炎尽长老炙热的眼神。
“刁德一,给我个面子。“
炎尽长老开口了,方羽也只能无奈叹气,不再多言。
看在炎尽长老的面子上,他暂且压下即刻发作的杀意。
另外他对于璐璐背后那个能让他“合法”在京城权贵府邸斩杀妖魔而不被追究,那能量通天的神秘人物,确实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此人能在朝廷中拥有如此巨大的能量,其地位和权势,恐怕非同小可,见上一面,或许能窥得些许真相。
见炎尽长老帮衬自己,璐璐这才心中松了口气,和方羽这样的喜怒无常的家伙待在一起,属实是有不俗的压力。
缓和了下情绪,璐璐轻轻拍了拍手。
很快,左绿在两名守卫的陪同下,从回廊另一侧走了出来。
她看起来气色尚可,衣衫整洁,并未受到苛待或折磨的迹象。
一直待在旁边,焦躁不安的黑傲立刻迎了上去,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上下打量着。
然而,左绿的目光却迅速越过黑傲,直直地落在方羽身上,眼中闪烁着明亮而复杂的光彩,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雀跃的笃定:“刁德一!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
她的语气,竟带着几分“果然如此”的意味,仿佛眼前这场劫难是她故意为之,只为了测试方羽是否会为她而来一般。
方羽微微一怔,心中掠过一丝疑惑。
他了解左绿,她并非如此工于心计、会拿自身安危开玩笑之人,她此刻的反应显得有些古怪,似乎话中有话。
但他并未立刻深究,只是走上前,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语气不容置疑:“没事就好。详细情况回头再说。你和黑傲先立刻回欧阳府等我。”
“嗯!“
看着两人的互动,旁边的黑傲,本来关切的话,卡在了口中,一下子有点不知怎么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