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饭菜很丰盛,酒也是好酒,可跟领导们在一起吃饭真没什么意思。
领导不动筷子你不能动筷子,领导们又光顾着说话不怎么动筷子。好不容易可以吃了,一次也不能夹太多。总之,吃相要好,要文雅!
小鱼吃的不尽兴,老朱不只是不尽兴而且很拘束。
两个人如坐针毡,好不容易坚持到散席,唐书记见桌上剩那么多菜居然提议让老朱打包带回去,把没喝完的酒也带走,声称不能浪费。
朱宝根虽然不懂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但一样被搞得很没面子。
暗想我虽然是退休职工但我并不穷,退休工资是不高但外快不少。这几年每个月都能出去干七八次活,每次至少两百,遇上大气的主家收敛一次能赚三四百,家里有田,大米、瓜果蔬菜乃至食用油都不需要花钱买,赚多少真能存多少。
可盛主任和李所也让打包,朱宝根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等服务员打包。
让他更不好意思的是,提着剩菜和剩酒来到楼下正准备上小鱼的警车,东启公安局的沈大和兴合派出所的谭所居然找了过来。沈大一下车就忙着向领导们汇报案情,谭所则打开警车行李箱,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塑料袋往他手里塞。
“谭所,这是做什么?”
“朱师傅,你今天帮了我们大忙,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这怎么可以,我不要!”
“按规定群众举报重大线索还要给奖金呢,东西又不多,只是几条烟几瓶酒,你也别嫌少。”
“不行不行,又吃又拿的我都不好意思。”
“这是局领导的意思,朱师傅,帮帮忙,别让我为难。”
事实证明,东启公安局还是会做事的。
李所觉得这烟酒不收白不收,干脆帮老朱接了过来,拉开车门塞到警车,回头笑道:“老朱,这是谭所的一番心意。如果你真觉得不好意思,今后再发现线索就给谭所打电话。”
“对对对,朱师傅,这是我的名片,有线索打这个电话,没线索也可以打。我们兴合离你们四厂又不远,以后要常联系常走动。”
与此同时,沈大正向唐书记、黄政委和盛宝成汇报案情。
“王秋兰刚开始不承认,我们拿出尸解报告,她的心理防线就崩溃了。她嚎啕大哭,说老太太是她杀的,但她不后悔。说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让我们枪毙她给老太太抵命。”
“动机呢?”
“我很想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可这个王秋兰又确实值得同情。别看她没什么文化,但为人通情达理,在村里有口皆碑,嫁过来这么多年从来没跟别人红过脸。”
沈大从黄政委手里接过香烟,点上吸了两口,接着道:“当年分家时,她刚跟徐家老二订亲,并没有结婚。那会儿徐家穷,连结婚的房间都没有。她公公婆婆为了二儿子的婚事,让大儿子和大儿媳搬出去。
大儿子和大儿媳一气之下去东海闯荡了,走之前当着舅舅面说好的,家产不要,房子给老二,但两个老人将来由老二养老送终。王秋兰嫁过来之后也认为这个家当年亏欠大哥和嫂子太多,跟丈夫一起肩负起赡养老人的义务。”
小鱼走了过来,忍不住问:“后来呢?”
“农村赡养老人跟城市不一样,公公婆婆都很能干,种好几亩地,帮着带孩子,刚开始这个家庭还是很幸福的。可人终究会变老,终究会生病。先是婆婆患上了食道癌,婆婆生病了不能不送医院治疗,不然会被人家骂的,前前后后花了十几万。”
沈大顿了顿,继续道:“婆婆的病情好不容易控制住了,公公又开始生病,看病又花了七八万,钱花掉了病还没治好,三年前去世的。去年六月,婆婆的食道癌复发。
她婆婆以前在亲朋好友面前总是说再有病不看,不能再花那么冤枉钱,可真正检查出来之后却不是那么回事。不过想想也正常,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人,要说怕死谁不怕死?总之,老太太要去医院看。
她没办法,只能省吃俭用甚至跟亲戚借钱送老太太去医院治疗,这大半年又花了十几万。她只是个农民,她丈夫只是个瓦工,辛辛苦苦干一年能赚几个钱?可以说为了帮老太太看病,这个家早被掏空了。”
因病返贫……
唐书记听得很不是滋味,禁不住问:“老大家不是过得挺好的吗?难道老大家不愿意出钱?他们当年是分过家,但所谓的分家并没有法律效力,从法律上讲老大一样有赡养老人的义务。”
沈大苦笑道:“问题是徐家老大也不是个不通情达理的人,虽然在分家这件事上对其父母有意见,但在东海开饭店发财之后已经想开了。老太太十年前检查出患上食道癌时他就跟老二家承诺,你们尽管送老太太去看,不管花多少钱他出一半。”
“他出了吗?”
“出了,而且出了不止一半!他知道老二家经济比较紧张,隔三差五托人给老二家捎东西。每年春节,给老二家孩子的红包都上千。”
“有老大帮着分担,这不是挺好的吗?”
“看似挺好的,可事实上却不然。”
“什么意思?”
沈大无奈地说:“正因为老大家有钱,给出了不管看病花多少钱他都出一半的承诺,老太太可能觉得‘有恃无恐’,只要有点不舒服就要去医院。甚至明知癌细胞扩散了,再治疗没什么意义,依然要去医院看。”
唐书记反应过来:“老大财大气粗扛得住,老二家经济条件不好,就算只承担一小部分医药费都扛不住?”
“而且老二两口子还不好说什么!大哥大嫂当年为了他们可以说是净身出户的,现在都能做到这样,他们两口子是不是应该更孝顺?”
沈大深吸了口气,接着道:“钱是一方面,护理也是一个原因。老太太没女儿,老大家只出钱不出力,这些年老太太全靠王秋兰一个人照应。她为了给老太太看病本就借了好多钱,并且她不只是人家的儿媳妇,还是未来的婆婆。
她儿子大了,要结婚。女方的要求不算高,只是要求‘三金’,把结婚的房间装修下,再让她帮她儿子买辆摩托车。可她拿不出这么多钱,又要照应老太太,又要下地干活,甚至要出去给人家做小工,她自己都累出了一身病却舍不得花钱去医院看。”
“身心俱惫,压力太大?”
“将心比心,这个王秋兰比你我坚强。换作我,肯定坚持不到今天。”
“她……她是怎么电死老太太的?”
“昨天下午,她儿子回家问结婚的事怎么弄,她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买金戒指、金项链和金耳环,甚至借都不知道去跟谁借,以想想办法敷衍走了儿子,晚饭都没吃,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
沈大回头看看站在警车边等小鱼的朱宝根,继续道:“她丈夫已经够辛苦了,压力已经够大了。四十六岁的人,因为繁重的劳动看上去像六七十岁的老头儿,而且患有腰间盘突出疼的连腰都直不起来,还要忍痛出去干活。
她不想再给丈夫压力,觉得好好的一个家走到这一步全是老太太看病看的。医生都说老太太的病再看就是白花钱,她觉得她已经尽到了做儿媳妇的义务,不想再让老太太拖累这个家。
于是半夜爬起来,借口天亮之后要出去干活,并且不知道要干到几点才能回家为由,跟老太太说先帮老太太洗个澡,把老太太抱到楼梯间的洗澡桶里,放上温水,然后去杂物间找出电线,一头扔在塑料长桶里,一头插进电源插座。
她家有漏电保护器,电线往插座里一插上就跳闸了。她不敢回头看塑料长桶里的老太太,就这么跑到安装在客厅里的配电箱送电,送一次跳一次闸,她也想不起来合了多少次闸,等她回到楼梯间的时候,老太太已经不动了。”
能想象到老太太死的很痛苦,这跟遭受电刑差不多!
小鱼听得毛骨悚然。
唐书记沉默了片刻,追问道:“再后来呢?”
“她收起电线,用毛巾帮老太太擦干身体,把老太太抱回房间,帮老太太穿上衣裳,然后回二楼自己的房间睡觉。说是睡觉,但事实上根本睡不着,天一亮就起来煮早饭,煮好之后装作给老太太送饭,然后发现老太太死了。”
“她丈夫昨晚在家吗?”
“在,睡的很死,不知道夜里发生的事。”
“真不知道?”
“她丈夫很累很辛苦,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就要骑自行车来城区的工地干活,中午最多休息一个小时,一直要干到天黑才能回家。一到家就累的不想动,再加上患有腰间盘突出,吃完饭洗个澡就上床睡觉,一躺下就能睡着。”
破获了一起命案,可唐书记却高兴不起来。
他跟黄政委要了一根香烟,点上一连抽了好几口,五味杂陈地说:“我们东启民风淳朴,我们东启人尊师重道、孝敬老人,什么都好就是明知道患上了看不好的病还非要花钱看这点不好,很多家庭因病返贫就是因为这种情况造成的。”
事实上不只是东启,滨江那边也一样。
盛宝成轻叹道:“社会舆论太强大,别人家的老人生病了都去医院看,你家老人要是生病了不送医院去看,不只是亲朋好友会骂,连左邻右舍都会在背后戳脊梁骨。”
“所以说有条件买商业医疗保险就要买,光靠合作医疗报销的那点钱解决不了问题。”
“唐书记,保险公司也不保险,动员你买保险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等真生了病找他们报销的时候这个不赔那个不赔,这种情况我见多了。”
“盛主任,不说这些了,虽然这个案子有点让人闹心,但还是要感谢你们。至于小郭同志工作调动的事,你们放一百个心,我明天想想办法,争取在月底前解决。”
“谢谢唐书记。”
“不用谢,我送送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