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客栈,柜台前。
欧阳戎付钱后,等待之际,又在脑海中默默复盘了一遍。
余大娘子手脚伶俐的翻账本,多看了眼他,随口问:
“一个月?客官是常住吗,常在镇上?”
欧阳戎露出些一些不耐烦的语气:
“这寒碜镇子有什么好逛的?俺是来探云梦泽的,快快给俺弄间房间,放行李,俺等会儿还要出门,去趟渡口……
“不过俺白天有时候会回来睡觉,你给俺弄一间安静些的屋子,窗户别正对大街。”
余大娘子闻言,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似是对这类刀尖舔血的糙汉子习以为常,这么多年开客栈,早见得多了。
她保持灿烂笑容,递上写有门牌号的钥匙,温馨提醒了下:
“这大泽雾多容易迷路,特别是晚上,客官夜里发船还是注意些安全,最好还是日出夜归为好……”
欧阳戎劈手夺过钥匙,丢下一句:
“你个婆娘,懂个鸟,男人的事你少打听。”
余大娘子扑哧一声,捂嘴娇笑,还抛了个媚眼。
“是是是。”
欧阳戎不理,一张脸庞凶狠,似是不好招惹的样子,拎着包袱,大步上楼。
找到房间,开门入内。
欧阳戎脸庞迅速恢复平静,检查一圈屋子,确认无碍,他来到窗户边,微微打开一条缝,透过缝隙,眯眼看着外面行人稀疏的夜市街道。
屋檐上悬挂的一只灯笼,投来的红色光晕穿过窗户缝隙,化为一条细线落在他神色沉思的脸庞上。
他心中复盘,再度确认了一遍,今夜整场寄信之过程,并无什么明显的漏洞破绽。
就算事后惹了嫌疑,让监察小镇的兰堂越女们调查,各个环节都经得起推敲,行为逻辑都无误。
接下来,只剩最后一步,赶在子夜前,去往渡口,乘坐租用的船只深入云梦泽就行了。
至于后面回不回来,或者说,什么时候回来,在外人眼里,那就是看命了。
就算接下来一整个月都未归,楼下柜台前喜欢数钱的余大娘子也不会觉得奇怪。
这样的赌徒太多了,不缺今夜他这样一个倒霉蛋。
余大娘子只会等到一个月期满,没人帮他续租,便撤了房间,行李名义上暂存……若最后还是没人认领,那就笑纳了。
某刻,欧阳戎轻轻颔首,有些呢喃。
“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会有人来的,帮我续租。”
丢下一句话,他留下一份假行李在床榻上,转身出门,准备下楼。
“小、小戎子。”
刚走到屋外长廊上,还没关门,袖中便传来了女仙大人的嘟囔声。
“干嘛?你小声点,下面有人呢。”
欧阳戎反问,不动声色的扫了眼空荡荡的楼梯道。
他的房间在最高一楼的走廊的最尽头,相对僻静,没什么人经过。
而且夜里这个点,客人要不歇息了,要不就是在楼下吃夜宵,等待客栈打样。
妙思置若罔闻,声音听着有些醉意:
“小戎子,这酒劲还挺大,嗝”
打了个小酒嗝。
欧阳戎皱眉,借着灯火,低头看了眼袖中。
只见妙思两手抱着竹筒,小脸蛋红扑扑的,两颊添了一抹潮红,眼睛正在迷糊四望中,发现欧阳戎瞅进来看,她傻笑伸手,想抓他的鼻子。
欧阳戎往后一缩,躲开了。
他嗅着扑面而来的酒气,微微皱眉道:
“你酒量这么差?”
“差?你才差,本仙姑酒量最好,没之一,想当年在建康城,那什么林子里,可是喝倒了一大批贤士墨客,他们哪个不是朝本仙姑竖起大拇指,心悦诚服的喊一声酒仙姑奶奶的?”
欧阳戎点点头,确认道:“这话说的,看来真是醉了。”
妙思迷糊之中,不知为何,好像听到了他的话,小脸一怒:
“你才说醉话!没醉,就是没醉,小戎子,你甚至不愿意喊我一声酒仙姑奶奶……”
欧阳戎抽出那只竹筒,晃了晃,确实没酒了,全让她偷喝完了。
其实装的酒没多少,欧阳戎也没想到妙思这么不经喝,而且酒品还挺差的,和她那臭脾气一样。
妙思晕乎乎站起来,想要跃上他肩膀,却摔了一跤。
前一秒还拼命证明自己没醉的她,下一秒,突然瘫坐下来,拽着他袖子,哭兮兮道:
“天怎么在转?你人怎么倒过来了?呜呜呜,小戎子,你、你是不是故意灌醉本仙姑?你想干嘛?是不是和书上写的那样要乱来,你小子不是个好东西,本仙姑真是看错你了!呜呜呜……”
欧阳戎:……?
酒仙姑奶奶就这?
欧阳戎忍住这句吐槽,看着醉晕捶地、大骂负心汉的小人儿,板脸道:
“你别光喝酒,不是给你买墨锭了吗,你也去吃点配菜,垫垫肚子,别一股脑的灌酒。”
妙思忽然停止了哭骂,小眼神有些迷糊:
“墨锭?唔,对哦,还有墨锭。”
她扭头钻进袖中,一手一个的抱出了两根墨锭,咯咯痴笑道:
“嘿嘿,终于有墨锭吃了,你小子还不错嘛,暂时原谅你啦,吸溜……”
小墨精像是吃冰糖葫芦似的舔了一口。
听到“终于”两字,不知为何,欧阳戎稍微有些同感的替她觉得小难受。
虽然没有到鼻子一酸的酸楚程度,但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的。
女仙大人虽然成天在他耳边毒舌,抱怨环境抱怨强者,还以好吃懒做为荣,但是她还是身体很诚实的跟着他,潜伏进剑泽这么久,都吃不到什么好吃的。
欧阳戎觉得君子论迹不论心。
除去偶尔惹祸和窝里横不说,妙思还是很讲义气的,是个很好的小跟班……虽然“打死欧阳戎”她也不承认这一点。
欧阳戎安静了下,伸出手指,揉了揉妙思正晕乎乎的小脑袋,轻声道:
“好啦,你先睡会儿吧,等醒了再吃墨锭,不然一阵胡吃后都尝不到滋味,等酒醒后有你捶胸跺足的,我还不知道你……”
他看了眼夜色,指了指往下的楼梯道:
“嗯,还有些时辰,倒不急,我下楼去点几盘菜,菜上桌了喊你,咱们一块尝尝……马上又要回剑泽潜着了,咱们一起饱餐一顿。”
袖中安静了下,旋即,传来妙思的醉呼呼的声音:
“哼,你小子,虽然有时候很不上道……唔,用以前小令姜私下常挂嘴边的话说,就是不解风情,一副榆木脑袋,还爱知法犯法的装糊涂,但是嘛,偶尔关键时候还是挺开窍的,哄人有一手,唔,倒也是,不然怎么让你小子得手了这么多好姑娘的。”
欧阳戎听到这里有些无奈,开口欲语,却被妙思的嘟囔声打断:
“就拿今天来说,你一直忙忙忙,忙个不停,这布局那布局的,脑袋里成天想的太多,给人一种其他都是小事,你只关心大事的感觉……还以为你忘了给本仙姑买东西吃呢。
“然后嘛,你总是能突然拿出来,给人一个惊喜,原来你小子忙归忙,其实心里没有忘记,反而还做的格外细致,兼顾到位,心思真是细腻……”
欧阳戎默然。
有些事被点明后,然而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袖中也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欧阳戎听到耳边有一连串的清脆木鱼声。
闭目去瞧了眼,小木鱼涨了一笔不少的功德。
好啊,你也是个功德小礼包是吧?
欧阳戎忍不住低头看去,袖中某只小墨精已经四仰八叉的倒地,呼呼大睡,两只细胳膊还不忘抱紧宝贝小墨锭,也不怕被压断了。
她嘴里隐隐梦呓,欧阳戎有些好奇,凑近去听了下。
小墨精隐隐约约的说:
“小戎子……小戎子救驾……飞飞飞……骑你一下怎么了,这么小气……你、你不准骑本仙姑……”
欧阳戎被气的笑了下。
好家伙,赚你这一笔功德真难,男默女泪。
不过他仔细一想,和女仙大人认识这么久,她确实很少反馈功德。
今日涨的这一笔功德,真是稀罕,得给她烧高香了。
少顷,欧阳戎无奈的摇了摇头,收紧袖口,大步下楼。
红尘客栈高三层,上两层住宿,一层的前店大厅是喝酒吃饭的地方,后院则是马棚与厨房。
欧阳戎下来的时候,一层大厅内已经有些旅客在吃酒,还挺热闹。
或许因为有一个爱抛媚眼的老板娘。
欧阳戎此前以柳阿良的身份打短工时,倒是不见余大娘子这副好脸色,现在当了豪客,倒是也享受了一番她频频媚眼的待遇。
只不过一想到她是余小娘子的娘亲,欧阳戎就感觉怪怪的。
但话又说回来,能把余小娘子这傻闺女拉扯长大,她也是怪难的。
欧阳戎来到柜台前,余大娘子笑问了句:
“客官要走吗?”
“来一盘酱肉、一只烤鹅、两壶酒……”
欧阳戎掏出银子,状似随意的拍在柜台上。
余大娘子眼睛一亮,熟络的招待起来:
“得嘞。”
她脸笑开了话,离了柜台,妖娆的推来新来的毛手毛脚的使女,亲自去大厅,掇张桌子,请欧阳戎坐。
等了没多久,后厨送来了酒菜。
两壶黄酒,大碗斟饮,配了一盘牛肉,一只熟鹅,还有三四样菜蔬,做下酒菜。
袖中的小墨精还在呼呼大睡,已经醉晕晕的恢复了墨锭真身,倒是少了呼噜声。
欧阳戎准备等会儿喊醒她,一起尝尝佳肴。
等会儿,他们还要赶在子夜前乘船回去,这一趟回云梦泽,短时间内就再难下山了。
若背靠采买房这一条线,下一次能来桃源镇,得下个月了。
到那时候,六郎的人可能已经来了,在这红尘客栈里等他。
眼前点的这一桌好酒好菜,也算是最后犒劳一下妙思和自己。
欧阳戎摸了摸怀中干瘪的钱袋,轻轻颔首。
他今晚花钱倒是豪气,在余大娘子面前,把男人味这一块拉满了,但其实这些银子,都是这些日子的“辛苦钱”。
既有当初在红尘客栈短工和敲钟的工钱,也有在清凉谷膳食堂当膳夫的月例,当然,“打工”其实赚不了几个钱,他这些日子赚钱的大头,还是来自于贵妇人李纨。
李纨撒钱可是一点也不眨眼,实打实的花钱如流水……和十三娘有点像。
十三娘喜欢豪掷千金,花的都是大钱,不过十三娘花大钱,是为了赚大钱。
而李纨花钱,只为解决遇到的大小麻烦,纯属拿钱铺路,买个轻松自在,求个畅通无阻,主打一个绝不委屈自己。
他怀里积攒的存银,今夜算是花了个精光,一朝回到解放前。
欧阳戎面色如常,端起酒壶,默默的倒满一杯。
他谢绝了抛媚眼来暗示陪酒的余大娘子,自顾自的在窗边约下,一人独酌。
欧阳戎转头,看了眼窗外高悬的一轮冷月。
若没记错的话,这孤零零的明月所在的这个方向,恰好就是那座拥有卢长庚坟墓的涿岛方向。
此岛远离陆地上的桃源镇,孤悬湖上,倒是一个赏月的好去处,那些范阳卢氏的老祖宗们倒是会挑地方……欧阳戎脑海里没由来的闪过这些无关紧要的念头。
还有那一扇紧闭的血青铜大门画面,同样从他的眼前闪过。
也不知道此门的背后,到底藏着些什么。
难不成,是三百年前范阳卢氏帝师房衣冠南下迁徙的原因?还是这一脉珍藏的本族宝库?
欧阳戎举杯一饮而尽,又倒一杯,仰头欲饮。
等等!
他端杯的手顿住,眼睛直直盯着杯中落有一轮明月的水面。
他是不是忽略了一点?
有一点不对劲。
话说,血青铜不是产自云梦剑泽吗?是制作云梦令的重要材料,也是云梦剑泽的宗门之秘。
且不提此门后面到底藏着什么,光是说铸造此门的材质,范阳卢氏这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的血青铜,不要钱一样,铸造这么一座豪奢的大门?
欧阳戎眉头紧皱,隐隐感觉抓到些什么,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此事只有两种可能。
要不是当年南迁而来的范阳卢氏帝师房,与云梦剑泽关系匪浅。
要不就是,范阳卢氏也与当年的陶渊明一样,做了“小偷”!